十六蓂(178)
半晌,他抚着心口的位置,道:
“我挺好的,以及……”
“我有点想活下去了。”
接着荆苔戳破泡泡,听完里面的话,没什么意外地苦笑起来。
青吟总算知道之前那小鱼作甚对他吐红泡泡了,感情是因为自己没按照规矩办事,于是又来一尾取血之后,他尝试着照葫芦画瓢说:“我来这里有很久了,我不想早点找到她。”
泡泡里重复后半句话。
青吟惊奇地笑:“原来是真的!”
他兴致勃勃地往前走,逮着小鱼就说,说了很多普普通通的事情,比如“我是男的;我用剑。”“明天就能出去;我没有右耳朵。”
皆如此类,很容易就得到答案。
走一半青吟听见那文道友饶有兴致地对一尾鱼说:“我是男的,我不是男的。”
气得那小鱼对他发起泡泡攻击,气咻咻地冲得很远。
不过很多时候,他们没遇到鱼群,先前在丑树上蹲着看甘蕲的鱼看完了就跑,消失得全无踪迹。
在雾池里,方向全无、时间全无。
荆苔困得不行,上下眼皮打架,脚步已经飘起来了,左右歪斜。
甘蕲停步说:“休息一会吧。”
荆苔还想坚持,但实在不行,头一歪就往下倒,灯簪滑落,甘蕲眼疾手快地接住他,搂进怀里,并及时接住灯簪,簪回荆苔的发上,抱着他走到一株丑树边,坐下来,脱下外袍盖好,全程一言不发。
青吟忽然失去带路的人,摸过来,看情形便理解地说:“那就休息吧。”
甘蕲冷冷的眼神射来,青吟被看得毛骨悚然,抱着刀走到丑树背面闭眸养神,不知不觉也睡了过去。
青吟很快做了一个梦,许是他很久没有休息过了,头一回在梦里见到如此巧笑倩兮的、鲜活的醴霞。
他看见他总是在夜里带着一身伤去见她,傻乎乎地笑。
醴霞给他包扎、抹药、擦血,鼻尖上都是密汗,他笨手笨脚地用长满刀茧的手帮她侍弄花草,醴霞笑他,然后说:“……二月花市卖百花,八月桂市十里飘香,十一月梅市红绿交杂。”
“还有花朝节。”他很认真地听自己完全不熟悉的事情,然后强调,“我就是在花朝节遇着你的。”
“是呀。”她笑,继续摆弄翌日要卖的鲜花,轻轻地唱起来,“……买得一枝春欲放……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比看……”
醴霞灵活的双手在花枝间穿梭,指根带着遇到花刺时留下的伤,有些愈合了,有些没有,青丝从防尘的发巾里漏下几缕,蜡烛在她的眉眼、腮边、唇角投下摇晃的光,她被浓烈的花香包围,却没有花比她更美。
好美啊——他看得有些痴了,接着自惭形秽地看自己粗糙、笨拙的双手。
下一次,他想,下一次要给她带一盏明亮的银箔灯和一大筐玫瑰玉。
他要把她给他带来的光,再照回去。
“修行有什么好的。”他喃喃。
醴霞把需要单独送上门的一大捧分开,抬眸问:“你在说什么?”
他注视她灵秀的眉眼,这话原本没几个人会说,要是从前他听到有人这样说,必定认为那人一定是神智失常,但这个时候他忽然觉得这话无比有道理,胜过世间万千典籍和秘方。
“我说……修行有什么好的。”他大着胆子说出来,“还不如和……你……卖花儿。”
中间那个“你”字说得声如蚊呐,生怕她听见、又生怕她听不见
醴霞愣了一会,随即笑得让他心头小鹿乱撞,末了,她说:“好呀,那我可只付给你长工的工钱噢。”
长工就长工,他想,我领一辈子长工工钱就成。
——是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醴霞抽出一支他不认识的紫色的花,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嗔道:“呆子。”
第139章 闭春寒(五)
“阿霞……”青吟恍惚地盯着醴霞微微泛红的双颊。
醴霞猝然散成粉末,随风而去,看起来就像是手旁鲜花的精魄,他看见他双手上的老茧变得柔软、消失,风霜从眼眸中散去,他惊讶地盯着那恍如隔世的脸庞,几乎认不出来那是谁,难道是近乡情怯么?那时他还那样小,右耳的伤口还没有愈合,血在流,指间的水泡长得比野草还要热烈,破了又长、长了又破。
青吟差点比那位脸色白得吓人的道友醒得还迟。
他快速地甩头,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梦中的情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盘旋,一遍一遍的,像是生怕他记不住。
荆苔睡得手脚没有力气,还是撑着从甘蕲肩头爬了起来,欲盖弥彰道:“继续走吧。”
甘蕲点头,问:“做了噩梦?”
“没。”荆苔忽然伸手把甘蕲往旁边拨,“你让开点,地上有东西。”
甘蕲乖乖走开。
荆苔蹲下去,对着土层看了半晌,捡起树枝把湿润的土扒拉开:“这是……莲子么?”
这地方居然有莲子?
闻言,青吟走过来打量,摸着下巴不确定道:“似乎还挺新鲜的。”
荆苔又捡一根树枝凑成一双筷子,夹起莲子:“是挺新鲜的,刚摘下来似的。”
“雾池里还长莲花?”青吟道。
甘蕲抱臂,笃定道:“这儿没莲花。”
“是外人带进来的。”荆苔搓了一团灵息,“上面有术法,像是保鲜用的……等等——”
“怎么?”甘蕲看过来。
荆苔吸一口凉气:“我像知道我们为什么能进来,这恐怕是钥匙。”
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枚白色的珍珠似的物件,亮晶晶的流光溢彩,看上去却莫名的令人打寒颤,荆苔把这两枚放在一起,它们互相触碰的时候,“珍珠”忽然亮了一下,身上多了一些本没有的东西,仔细比对,半晌后荆苔叹:“是了。”
青吟听得一头雾水,甘蕲盯着那“珍珠”,忽然道:“这是那个东西的眼睛?”
“你看出来了呀。”荆苔讶然,这是他在春野城从骨影剜下的一枚鱼目,鱼目上流动的灵气几乎与莲子一模一样,还隐藏了一枚法印。
荆苔眯着眼睛看了半天,依然看不太清法印具体的模样。
甘蕲低头从他手中摸走鱼目和树枝,对照着,一笔一笔地把法印完整地画在泥土上,荆苔怔怔地看着他的举动。
法印是圆形的,纹路勾得很简单,但细看还是能看出是鱼和波浪的形状。
它们互相咬合、互相追逐,唇部朝着前一条的尾鳍上翘,如此就结成一个完整的闭合状态,旋转着、生机盎然,波浪交错排列,弯曲的时候如光线流转,展露的却是斧钺锋芒。
“这是什么?”甘蕲用树枝点点高处的那一尾鱼。
法印上一共六尾,只有那一尾显得与众不同,单调得只剩寥寥线条,好像在和谐中的缺口,但这缺口本身就暗合在和谐之中。
荆苔陷入沉思,半晌后迟疑道:“我觉得挺像人的。”
青吟笑:“鱼的世界怎么还会有人的事儿。”
“这可说不好。”荆苔继续想,顺口说,“人死后都是要入水,随浪游回矩海。你看着鱼,难道不会觉得是看着千万年后的自己么?子非鱼,安知鱼自何方、又去何方?”
青吟觉得有理:“多年后,我和阿霞就变成河水中的两尾小鱼,就很好。”
荆苔觉得这枚法印中还潜藏着什么,但一时又想不出来,末了,他摇摇头,把印纹完整地记在心里,示意甘蕲把图案抹去,便把鱼目和莲子都收到乾坤袋里去,道:“继续找司南吧。”
甘蕲乖乖跟上,青吟也没有异议。
他们零星又遇到几尾,讲了几句随意的真话假话。
青吟莫名心慌,觉得周围有几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看,让他觉得骨头缝都凉丝丝的,右耳又开始疼,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愈合了这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