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2)
甘蕲抱起荆苔,双翅飞起。
荆苔像是被这血红骨白的画面淹没了,或是被这满世界的月光烫伤了。
这片火海根本看不出几刻前那个人间仙境的模样,荆苔依然感觉到有一股独属于青草的土腥味从阁楼里传来,经香阁摇摇晃晃,像是在荡秋千,紧接着经香阁从台阶开始燃烧,木质的香味随着火星爆炸,在遍地的岩浆上流淌。
阁楼倒塌,火浪涌起,水汽蒸发在焰星之中。
珊瑚小刀迸发出不能直视的刺目的白光,直直地穿过修士草叶般疏朗的躯体,“祂来了。”修士说,接着化作一地飘零的叶子。
到底是谁来了?
修士的面具到底是在遮什么、抑或是他到底在躲什么?
一颗拉长尾巴的飞星从夜穹显现,像一只银箭。
它来得那样迅速,快到荆苔和甘蕲都没有办法躲避,飞星直直地穿过他们虚无的身体,他们向后倒去,像中箭的鸟,他们倒进岩浆里,视线捕捉到飞星的尾巴拖得老长,在叶片消融进岩浆的前一刻咬住了它们。
那里有个人吧……荆苔失去意识前笃定地想……
那就是一个人,眉间一点红,在星光、灵息、火海的包围中,那个人抱起了地上枯萎发黄的叶子,蹭了蹭,没有舍得放手,珊瑚小刀也“叮咣”一声,落入那个人的怀抱。
第173章 嘶青云(终)
荆苔睁开眼,首先看到周身合拢的青莲花瓣,他浑身暖融融的,像是刚刚经历一场酣眠,他想干点什么,却发现身体好像不受他的控制,那是一种令人由内心感到的身不由己的恐惧感。
“你是谁?”「荆苔」说话了,“你为什么会在我的身体里?”
荆苔想说我就是你,但他没有办法可以宣之于口。
「荆苔」说:“我觉得你很熟悉……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不会伤害我,对吧。”
荆苔默默地回了个“是”。
「荆苔」:“前不久,在潭边,看着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为什么你给我的感觉那么熟悉,就像是……我和你是同一个人似的。”
伏在火潭之下的藤蔓感受到什么,高兴而激动地蜷缩成一团,青莲开始慢慢盛开,荆苔不再理会和「荆苔」的对话,那突突跳动的血液昭示着来客的身份——是「甘蕲」。
只须看那么一眼,荆苔就能确信甘蕲也在对方的身体里。
花瓣打开后的很久,他们都没有吭声,只是静静地注视彼此,在外人看来,这里只是火种和护身符的对视,而事实上,这一场对视横亘了火色和大水以及不计其数的时间。
月色漫漶,在「荆苔」的心里烧了一地的灰。
「荆苔」立刻哑巴了,他想了很久上一次看到月亮是多久之前的传说,他一晃眼,流星似箭,他像是吞了一块石头,风尘仆仆的「甘蕲」咬着嘴唇,满头大汗,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荆苔」就知道有什么特别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愁苦的吟唱随着枯槁的、嶙嶙的风还在不遗余力地传过来,其中还夹杂着几下规律的、高亢的、尖利的铃铛声,那应该是哑巴巫祝祈水的声音。
早在矇昧无知的时候,这一模一样的铃铛就已然在荆苔的梦里响过千回万回。
“你这次出去,有没有看到花白头发花白胡子的老人家?”「荆苔」忽略「甘蕲」不是很好的神情。
风尘仆仆的「甘蕲」一愣,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他看上去有些狼狈,焦黑的几支羽毛蔫蔫地数着,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我上一次见到老人……安安稳稳活着的老人。”「荆苔」低头叹息,却狠狠用指甲掐着自己的掌心,“还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火还没有烧得像现在这样旺呢。”
一枝藤蔓伸过来想安慰他,还没碰到,就被「荆苔」看也不看地直接掐断,他紧接着浑身疼得一激灵,手指上沾染的草液很快被火潭翻上来的火舌吞噬干净。
“没关系。”「荆苔」抬起头来,说。
「甘蕲」担忧地望着他,嗫嚅许久,才勉强挤出几个字:“他……”
“没关系。”「荆苔」再度打断他,“没关系、没关系,世上又有几个人能活得长寿呢。”
「荆苔」望着夜穹的眼眸略有一点湿润,更多的却是麻木,他觉得此刻应当想起过去的场景,但其实他什么也想不到,他失神地注视硕大的圆月在地面上滚动,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世界在旋转?为什么火焰也会旋转?
这时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我看到有草叶、有草在火里流。”
「荆苔」挣扎着,要跨出青莲。
「甘蕲」却没看见有什么草,他本能地觉得不太对,展翅挡在火潭前:“令君,不要离开,不要。”
“不要……离开?”
“对。不要离开。”
“为什么我还活着呢?就算是火种,为什么我非得生出灵智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无知无觉呢?”
「甘蕲」回答不出来,他只是一只可怜得不行的小鸟,带着天生灵物的范,却什么也做不了,论实力,他谁也打不过,难道还能去欺负手无寸铁的凡人吗?
他只是一直用心血供奉莲座上的他。
阴阳炉终年焚烧,没有穷尽的一天,没有人会愿意踏入这里,即便是修士经香,也只是偶尔来此,大部分时间都在自己的经香阁里。这无穷多的岁月,这孤寂热烈的阴阳炉,永远是他和他、火种和护身符,无望地在这里,消耗年岁。
“离明、孔雀。”有人在门外说,“原来是你。”
这声线熟悉得厉害,似乎在不久前听过,荆苔紧张得要命,「荆苔」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和「甘蕲」一同向门口望去。
藤蔓从火潭伸出,迫不及待地开了满塘,青色的莲花高低不定,每一片花瓣都像一缕青白色的火焰,莲花的香气铺散开来,冲淡了灼烧的气息。
「甘蕲」被来人凶煞的气息冲得每一只羽毛都竖了起来,在他的眼里,来人简直是无数火焰加身的合一,是整个世界烈焰的堆积如山。
“离明、孔雀。”
那人的身影终于出现,含笑又说了一遍,人还没有走进来时,「荆苔」和「甘蕲」率先看到了那一身眼熟的漂亮羽衣,他的面容像一颗大雷,打在诸人的头顶,能把他们都劈成焦炭。
「甘蕲」傻了:“……凤凰?”
那人歪头,没有像往常一样吊着飞扬的眼睛叫他“一棵树上吊死的小族人”,也没有何时何地都在自我欣赏美貌和梳理羽毛,「甘蕲」把翅膀撑得更开,以便能把「荆苔」牢牢地护在身后:“不、你不是。”
“头一回,还不大熟练。”这人顶着凤王的身体,彬彬有礼道,“抱歉。”
「荆苔」掐着自己的手,莲花开在他的手边,由青转红,热烈得几欲焚烧:“你……是谁?”
“我么?”那人逆着银白的月光,一步一步地走进来,身上沾血的羽衣被月光晒得褪色,他走来的时候,脚步轻轻而矜持,嘴角吊着的笑容像是画出来的那样完美,但浑身已然没有了凤凰离火的气息,“我其实不喜欢那个名字。不过他说名字很重要,你们可以称我为‘神’。”
就在他脚步踏进来的一刹那,那方冰冷的黑石碑突然裂开,随即轰然化作一地石块,那人踅过的时候看了一眼,了然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他手里发光的东西反抗地动了动。
荆苔这才看清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那是一幅洁白如玉的骨头!
荆苔心尖一抽,顺着「荆苔」的五感和神识,很快便认出那是谁的骨头。
一圈润泽的佛珠卡在骨缝间,静谧地摇来摇去,一如那位端坐在蒲团上念佛号的尼姑。
一旦意识到那是什么,荆苔瞬间头晕脑胀,师尊不是把他们俩送走了吗?不是送走了吗?
“哎呀。”那人装模作样地发出惊叹,“还是不熟练,第一回干这事,不然那凤凰骨也不会逃回妖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