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54)
行藏垂眉:“臣在,殿下尽管吩咐。”
“今日此时,山雨欲来,孤以王之令,命你起誓。”
“臣起誓。”
“你要辅佐新王,殚精竭虑,萼川水流尽之前,此约不可废。”
“臣定为新殿下肱骨,无论生死,萼川流尽之前,此约必不废。”
先殿下猛地掉头,向乌云掠去。
翅膀上的尘土被洗刷干净,金光一点一点地露出来,他尽情展露凤凰身,重新变得洁净和耀目,他在风雨中重新变成了那位高高在上而又不可直视的、妖族的王。
妖族跪倒了一大片,顶礼膜拜,没有太阳的时候,凤凰身就是他们的太阳。
先殿下把妖族臣民的哭泣和呼喊甩在身后,他的眼泪像迸出又熄灭的火星,星星点点地落在先妖后的羽毛上化作硝烟,仿佛最后的抚摸——妖王的泪,不能落在地上,就像妖王不能无声无息地死在旷野之中。
妖族与人族不同,妖族自立世间,依靠的是草木生灵的庇佑,于是他们生来就能与天地通灵,因为他们本就是天地最亲近的儿女,这一点哪怕是神都无法比拟。
在山风吹来的呼吸中,行藏的尾巴轻点,比所有妖族都强先一步嗅到先殿下的死劫的气味,也在这同时,新殿下翼下火苗被点燃,味道传到了整个芣崖。
先殿下一头扑进雨幕里,立即撑起一方金色大网,兜住风雨连天。
而后,先殿下的身影融成一团金光,又呼啸而下,便如酒出壶口,流入萼川。芣崖天际猛然变色,一时白得都夺走了所有妖族的视力,与此同时,寒风哭叫,阴云相合又散开,缝隙中冷霜飘下,肃冷寒厉,诏示妖王之去,天地为之悲戚。
“有何悲!又何戚!”先妖后的嗓音因为寒冷而极度颤抖,也许还因为其他的什么,先妖后愤怒地质问天地,“将他逼迫至此,又假惺惺地掉下几滴眼泪,果然无情,果然无情啊!”
先妖后对着爪下的蛋说,每一个字都含着血与泪:“新王,你要记得,无须尊崇,无须敬意,你要忤逆……”
“忤逆天地!”
凛风中,先妖后的每一根羽毛都在颤抖,怒意冲天地注视先殿下以身躯结成的大网,然后愤然掉头,带领臣民继续北上。
殿下应鸣机,就是出生在这跌宕的十六年之中,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孵出来的不是一条龙,居然又是是一只火凤凰,应鸣机破壳之时,群星一片晦暗。
凤凰原是阳神化身,于此世间格格不入,对于大雨无能为力,因此便得龙凤交迭以求平衡,但这已经是芣崖连着的第三任凤凰妖王,前两任已经引来天地之怒,降以重水,妖族莫能抵挡,退居北方。
六年后,应鸣机化形,第一次向先王的葬身的死地反扑,那里已经成了一片永不干涸的沼泽。应鸣机带领群妖,点破先殿下以凤凰骨设下的重重金罩,花费六年时光,在那里点起了一场凤凰大火,火舌舔净天地,雨水尽皆成雾,沼泽干涸。
这场火烧了四年才堪堪熄灭,灭不尽的火最后全流进了萼川,于是,萼川倒流。
萼川流火那一日,先妖后在新建申椒殿的琉璃顶上咽了气,化作飞灰,飘扬过芣崖的每一寸土地,与最后一截凤凰骨葬身在萼川尽头,那是当年第一滴雨落下的地方。
此后,萼川里流的都是从两任妖王身上留下来的血,芣崖上撑起来的是两任妖王的金罩来抵挡风雨。
“先妖后故去的那一日,殿下赶回,于申椒殿外长跪不起,最后执意陪殿下跪到最后的,就是云后。”狐侍说,“云后当年原就是殿下军前排名第一的大将,为殿下披荆斩棘,无往不胜。”
甘蕲耍着杯子,仿佛无意间提起:“我听说,这云后,原身为一只青鸟。”
“是啊是啊。”狐侍小鸡啄米般点头,已然是放开了,往嘴里塞了一块自己带来的糕点,含糊不清地说,“云后他只比殿下晚一月破壳,正好在妖族东奔西跑无暇他顾的时候,云后竟是在殿下翼下破的壳,那时候殿下羽毛已经长得差不多了,听说云后开口差点就要叫娘了。”
狐侍叹了口气:“行藏大人常说,殿下身上啊全是火,这火,也只有云后能灭。”
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荆苔还在细想,不妨袖子一扯,却是甘蕲风流浪荡地扯了他去,手在嘴边敷衍地一拢:“青鸟,青鸟可是难得有水灵的鸟禽。”
话毕,甘蕲恢复了支着下巴靠在桌子上的姿势:“照这样说,既有战友之谊,又有天生之合,我看这原本就是命定的道侣。”
狐侍笑得直咧嘴:“您说得对,就连每回不要命也要凑到殿下跟前儿的那起子妖精,也只盼着一场露水姻缘,我们妖啊,原不在意这些的,奈何云后殿下总是执念强些,这也没什么的,左不过是要么被殿下揍要么被云后揍罢了,咱们妖也不怕揍。”
狐侍喝了酒,踉踉跄跄、稀里糊涂地出门去了。
荆苔把门关上,回头一看,甘蕲在灯下靠着手臂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荆苔一愣,动作难得迟疑了一下。
他轻轻走了两步,屋子里寂静无声,走到桌边的时候只听银箔灯内两声灯爆,荆苔的手慢慢举起来,停在半空中,挡住有些招摇的灯火。他没说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在甘蕲脸上映出来的阴影,蓦地影子停了一下,停在甘蕲的眼角。荆苔略想了想,手还是没按下来,移了些角度,用手指的影子摸了摸那个眼角的小坑。
甘蕲的眼皮动了动,荆苔本能地就要把手收回去,甘蕲抓得比他收得更快。
荆苔的手腕被抓住的那一霎那,心也猛地一炸,正正迎上甘蕲清醒得发亮的眼珠子,仿佛嵌了一方水潭在眼里。
甘蕲哑声:“小师叔这是要摸什么?”
荆苔没法解释,这举动怎么解释都不对,他抿着嘴,避开甘蕲的眼神,把手往后缩,但他挣脱不开,甘蕲执意要从他这里讨一个答案。
周遭依旧静谧,灯火晃悠间他们的视线纠在一块。
荆苔抿嘴,再次缩手,甘蕲还是不放,几番拉扯,便碰翻了那壶酒。酒壶“哗”的一声四分五裂,清亮的酒液沿着地板的缝隙徜徉开来,甚至蔓延到甘蕲和荆苔的脚边。
“嘿!那个……那个……”
荆苔甘蕲二人猛地回头,纷纷看向说话的空无。
空无锃亮的光头露了一半在外头,捏着帷幔,紧张道:“虽然不是很想打扰二位,但这里毕竟有贫僧,还有个小孩儿,不然……总得我们俩先出去吧,有屋子也好,没屋子也罢,就算廊下呆一晚上也好。”
荆苔咬牙把甘蕲的手硬生生地扒掉,面无表情:“无事发生。”
“是——无事发生。”甘蕲笑嘻嘻地举着手,再用隔音符按先前那样把门窗封好。
荆苔瞪了甘蕲一眼,转向空无道:“刚刚该听的都已经听到了才对。”
空无探了一下身,才迟疑地走出来:“听是听到了,但他一个小狐狸,没事儿跟我们说这些干嘛?”
“呵!”甘蕲笑了一声,“行藏这果然是两朝的老狐狸。”
楼致露出个头:“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是那狐狸专门叫个知道事儿的来说给我们听。”空无斥他,“小傻瓜。”
“明日宴饮,且看看那妖王的意思。”甘蕲道,捞了酒盏喝尽,随意地抛下了。
酒盏掉在地上,清脆地一响,在酒液间滚了几圈,把几人的倒影震出数阵涟漪。
第37章 飞帝乡(八)
翌日,夜间弥漫的桂香渐被蒸干,群妖欢腾到日头初升才三三两两地散去,申椒殿的妖侍们鱼龙而出,顺着高阶往下,开始给焚桂节的残骸收尾,边收拾边嘀嘀咕咕。
微风拂过廊下风铃,清脆地响个不停。
“昨儿怎么殿下露了一面就进寝殿里头去了,这一晚上也没声响,现下都还没出来呢。”
“嘘——!这你也敢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