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1)
“你也觉出了不对?”荆苔轻声说,“是不是?”
越汲抱着计臻猛地冲出来,还在喘气,面色却在发白,比月光还白。
计臻锤了他一下,越汲一个激灵,抱着计臻直到院子里才放下来,计臻迷迷瞪瞪地咕哝:“怎么了?”
越汲不说话,沉默地替计臻把衣服披好,又理了理头发,帮她简单地绾起来。
荆苔脑子里一下子如走马灯一样,当归抢在他之前,没有多话,一脚踹开了门。
但虹听到声响,原本就是准备自己出来的,却差点没一头撞在门上,她目光闪烁,蹙眉看着当归。
荆苔张嘴要说话,余光中两只蜡烛的火焰忽然闪了一下。
不对!
荆苔把但虹横抱起来,往外跑去,当归跑得飞快,大吼:“快跑!”
不对!
越汲浑身经脉忽然被打通似的,也拉着计臻本能地飞快跑起来。
但虹在荆苔的怀里缩起来,闭上眼睛,好像在逃避,喃喃自语似的,声音小小的:“来不及的,救不来的。”
浑身好像在发烧,吹来的风冰冷无比。
当归没好气地跑着说:“当了……这么久哑巴,突然……会说话了?”
计臻依然没懂,她一边跑一边问:“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跑?我们要跑去哪?”
说话的尾音被冷风给吹散。
她想停下来喘口气,但其余几个人像要没命似的向前奔跑,渐渐的,计臻忽然发现耳边异常的平静,除了风声仿佛毫无别音,可刚刚在屋子里还能听见过于聒噪的虫鸣鸟声。
踩过草丛的声响让计臻想起那些见到的和没见到的蛇。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越汲抓着她,手心好像在出汗,捏得她手腕生疼,“风在动。”她听见越汲得声音在运动中依然平缓。
计臻忽然感觉心悸,一个答案好像呼之欲出。
是春夜前夕快要破土的草,是等待三年只为一次飞翔的蝉。
她忽然懂了。
风没有动,树也没有动,花更没有动。
是地,是大地在动。
第75章 寄燕然(六)
“地动——传说珠脉之地埋藏着神的骸骨,在神圣的血肉之上,才能长出如此美丽的原石。”楼致开口说,“珠脉地动难得一见,一次地动之后,燕泥炉必然遭受大创,珠脉因此湮灭也不是不可能。”
“但锦杼关的燕泥炉依然存在。”王灼沉声说。
他们面前的幻境之中,一切都在翻滚和摇动,像铁锅里的滚油。
月光平滑,星群无序闪烁。
巨响接二连三,土坡散乱下滑,树林纷纷伏倒,裸露的树根如同绞缠的蟒蛇群,或许还有真蛇闪着信子游走,但没人能够区分清楚。
相比之下,荆苔他们奔跑的影子显得渺小无比,为了避开那些盘踞于此数百年的古树群倒下的尸体,他们不得不时刻调整自己的方向和节奏。
之前,但虹曾经下地跑过一段时间,可惜她年纪太小,又是凡人,被弓箭一般的树枝在腿上割下狠狠一道,而一块滚动的巨石近在咫尺。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心吊在嗓子口,陡然感觉到自己整个身体一轻,然后落在了荆苔的怀里,这位小大人旋即一个转身跃起来,脚尖狠狠踢向巨石。
“咚”的一声,若荆苔还是凡人,这会骨头早碎了。
实际上,四分五裂的,是巨石。
但虹心头猛地一跳,荆苔又继续踩着树根向前跑,足下灵息缭绕。
荆苔抱着但虹,空不出手掌控浮休剑,周遭充盈着巨兽般的怒吼,听不到其他人的动静,只能用神识感知其他人的方位。
他听到自己狂燥不已的心跳声,燃烧般的干渴随之从胸肺翻涌而上。
此刻,荆苔无法去注意到底有多少棵树在晃动中倾倒,那些草皮、苔藓、巨石又将滚向何方……
还有,能逃到哪里去?
薤水的浪头翻得比天高,浔洲正在下沉,如果运气不好,整座浔洲都将葬身于地动带来的大潮。
浔洲会永远消失,成为河底无数淤泥的一份子。
余光中,越汲和计臻前后奔跑着的身影出现在荆苔的视线中,但虹仿佛知道他要干什么,点了点头,荆苔大吼一声:“接着!”
越汲下意识地仰起头,荆苔居然把但虹抛了出来。
这祖宗的胆子可真大!
他下意识地估计了一下自己与小姑娘的距离,瞬间得出结论——“不行!够不着!”越汲边冲边吼回来,忽然发现自己被一团巨大的阴影所笼罩,一抬头,不远处一棵巨树即将倒下,树干粗得怕是两人都无法合抱。
足够把越汲打成肉泥。
接住但虹的计臻扭回头,想说我把小姑娘接了,话没出口,她瞳孔皱缩,连一声惊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来。
——越汲站在阴影下,好像是呆住了。
转息大树轰然崩倒,烟尘四飞,如盛开的一朵巨莲。
计臻不顾一切地冲过来,然而出乎意料,那几乎是完全没可能躲避的大树,这个从来懒怠、不爱动的男人居然能躲开,甚至稳稳地站在倒下的树干上,迷茫地看向自己的双足。
计臻连忙把他拉了下来。
越汲觉得体内腾起来一种无法忽略的力量,他还沉浸在这种既陌生、又强大的感觉之中,没有来得及对外界的危险做出应有的反应,忽然被一只手拉下树干,他顺着手看过去——是计臻。
计臻背着但虹,拉着越汲,喘气着骂:“发什么愣!”
他们俩踩着摆动的树群和泥土灵敏地奔跑,一开始还是计臻拉着越汲,很快,越汲领先,甚至从计臻背上把小姑娘兜了过来。
荆苔和当归却不知去了哪里。
那股力量仿佛曳旗息鼓,抑或是被他所压抑和掌控,越汲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斥着力量,上下一新,筋脉热涌。
他有赖神助般护着计臻和但虹躲开了许多石头和树枝,避开了沼泽和被掩盖的沟壑,计臻气喘吁吁道:“看不出来啊!”
越汲抓住一切机会左右寻找那双“兄弟”的身影。
忽然,一道白色灵光破空而来,凌厉无比,越汲从来反应没有如此灵敏过,他瞬间往后退了好几步,定睛一看——那是一把遍身银光的长剑!
剑刃薄而亮,钉在地上,剑柄是鹤尾的纹样。
长剑落地,唰地腾起一圈银色光罩,笼住了他们几个人,在混乱中开辟出一方福地,碎石被挡开,在光罩上留下涟漪,灵光流动,脚下安稳,巨响排除在外。
“什么人!”计臻说。
越汲反而露出一点笑意:“我就说,那可不是普通人。”
粗大条的计臻终于觉出点别的味道:“这是……那两位?!”
话音刚落,荆苔抓着当归的领子乍然出现在长剑边,越汲吓了一大跳,往后退了好几步:“天爷,你们俩什么大神通!”
当归挣扎了一会没能成功挣开荆苔的手,只好继续乖乖地当挂件。
“二位。”荆苔言简意赅,“哪里,安全?”
越汲和计臻对视一眼,然后摇头,荆苔陷入沉思。
计臻从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把但虹受伤的小臂包裹住了,她轻轻拍但虹的肩膀,问:“疼不疼?”
但虹没什么反应,沉默地注视计臻的包扎行为,突然说:“我知道。”
“哪里?”越汲连忙问。
但虹抿了抿嘴,说:“明府。”
越汲愣住了,张嘴刚想再问点什么,被计臻制止,她面色沉静,认真地问但虹:“你确定吗?”
“我确定。”但虹说。
荆苔反手握住剑柄,猛地抽出来,然后猝然松手。
浮休剑悬在半空,荆苔单手护在长剑后侧,掌心渐渐浮出一个圆形的符纹,瞬息间放得与这个灵罩同大,“不要乱动。”荆苔说,他抓住剑柄的那一瞬间,他们几人都消失在这个阵图中,灵罩也一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