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58)
荆苔刚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外袍把蓂草包好,突然被甘蕲拦腰往后一拉。
甘蕲贴着他耳侧道:“石头醒了!”
青石果真醒了,狠狠晃荡,看起来火冒三丈,光环所及之处都一片嘈杂,海床被它拉着一齐震荡起伏、翻腾颠簸,怒不可遏的青石几乎要把这片海底杀得片甲不留。
“看起来好像是无意识地在生气。”荆苔观察道,“可能因为辛没有归位。”
“管他呢,现在怕草走了有什么用。”甘蕲说,“我们快走!”
甘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手抱着葫芦,另一只手拉着荆苔一同拼命向上游。
海面看上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地动颠簸尾随在后,青石的怒气几乎化作实体,翻天动地,把原本宁静的海水搅得一片浑浊,鱼群早就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这个多事之所。
在两人看不见的背后,半圆形的光环似丝线回环,随后融进水波里,完全不见了。
两人只管死命地游,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累死在锦杼关的小鱼,觉得自己的筋骨都要在水波的袭击下碾成肉泥,耳朵也要被水锤破,手脚都在剧烈的运中变得麻木而没有知觉。
就在濒死的一瞬间,两眼发昏、视线暗淡下去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齐齐浮上海面,压顶的压力倏然退去,通透的天光洒下。
荆苔猛地吸入一口夹着清新雨水味道的空气,得救般喘了口气。
甘蕲看了眼自己和荆苔被海水泡地发白的手指,如逢大赦地笑了笑。
“我们这样……”甘蕲看着湿漉漉的俩人。
荆苔伸手把甘蕲鬓边的湿发别到他的耳后,道:“什么?”
“就像在挽水。”甘蕲笑,“就像在挽水里,我捞起小师叔。”
荆苔板起脸:“文无。”
“嗯。”甘蕲乖乖应道。
荆苔散开苔奁,露出包裹的蓂草本体,草叶还闪烁着灵光,晶莹而明亮,两侧的草荚饱满莹润,如璎珞般缀满枝丫。
两人在波浪中起伏,参光这时才露面,仿佛在等待什么。
荆苔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草荚,粗粗一数,两侧各八枚,加在一块正好十六枚,每一枚都有手掌大小,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摆,仿佛真如风铃般叮铃铃地响着。
“十六枚。”荆苔说,“十六蓂。”
他叹息,将蓂草挥向细雨朦胧的天际,在半空草荚纷纷散落。
十四枚随波流向入海口,一枚流向蒙那,还有一枚如雪回归天穹般飞起,飞向倒悬的眠仙洲。
参光高兴地长鸣,水柱不断,它再也没看俩人一眼,而是快乐地向那十四枚草荚漂流的方向追逐而去。
那十四枚草荚,终要开启十四条新水,其中有一条,名为“挽”。
与此同时,甘蕲散开藻鉴。
包裹中的葫芦立即爆出冷光,刹那间巨大的冲力使得它脱离甘蕲的手掌,那喷薄而出的水汽比十万座火山一齐爆发还要热烈。
那半个葫芦一面喷出水汽一面升上眠仙洲。
无涯无际的水汽如同笼罩整个世间的大雾汇聚一堂,云般彼此拥抱。
那比断镜树山的蒸气灯罩还要浓稠,只不过它是清凉的。
“从哪里来的?”荆苔问,心里先有了个答案。
甘蕲说:“大概就是我们那边多出来的水汽,刚好能滋补这边多年的干旱,倒正好是此消彼长、盈虚衰杀。”
“但天地在运行之中,自己会产生新的阴气。”荆苔说。
甘蕲道:“然后那些阴气就会积攒起来,造就后面的洪水、鱼祟和大雨。”
荆苔一时无言,这竟是个有你即有我、无我也无你的循环。
盈满、空虚、衰老、消亡,道使万物有变,而自身却无变。
荆苔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天地的‘道’吧。”
磅礴泱泱、波澜壮阔的水汽在海面上盘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忽然,风不再刮了,雨也不再下了,转而飘起小白点,荆苔一抬手,怅然道:“下雪了。”
雪沫从漩涡里飘出,绸密地、拥挤地落向大陆,庄重却又轻盈、像棉花一样裹在野兽的毛发和犄角上,浅黄色的蒙那山在大雪里一点一点地变白,干枯而赤|裸的树枝也覆上一层雪。
两人静静地执手等着,等着所有水汽都凝结为柔密的雪花,无声地降落。
雪盖住了迷茫的生灵、盖住了从来都只是旁观者的大地、盖住了痛呼和喧嚣,天光也变得鲜白而雪亮,像一盏天然的“银箔灯”。
荆苔不知道那位照旷是不是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落雪。
这场大雪里没有疾风、没有冰雹、没有试探,只有绝对而极致的寂静,在这一场大雪下,世界正在自我愈合,积雪的旷野显露出斑驳陆离的颜色。
甘蕲身后翅膀抽长,在白皑皑中显得极为醒目,他抖了抖水,伸手揽住荆苔的腰,说话时从嘴里吐出水雾:“我们回去吧。”
荆苔轻声应“好”,总觉得他们的对话会打破这蕴藏着涅槃的寂默恬静。
半个葫芦里只剩银液潺潺,如镜似冰。
甘蕲抱起荆苔,双翅扇动,两人穿过降雪、穿过雨云、穿过寒雾。
荆苔在甘蕲的怀里侧头回望,只见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影子惟蒙那一痕、眠仙洲一点,鱼两三粒而已。
葫芦的银光将二人吞没,再睁眼时,他们就像两颗世外陨石,从倒悬的眠仙洲坠下,眼看就要再度栽进水里。
荆苔现在实在是看见水就晕,心道:“完大蛋了。”
但大出他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荆苔满以为自己和甘蕲肯定要跟水面来个硬碰硬的千钧一发之际,一条银色的巨龙从矩海下凌空出世,如一道闪电——无论是颜色、形状还是速度——牢牢地接住了荆苔和甘蕲。
荆苔下意识抓住龙角,胆战心惊地伏在冰凉的银色鳞片上,被狂风刮得头晕目眩,余光觑见甘蕲从另一边爬上来,荆苔问:“这祖宗又是哪位啊!”
甘蕲面色古怪,没吭声。
荆苔急得不行:“祖宗!别飞了!!!”
银龙玩得正起劲,完全不理他,荆苔由衷地感到疲累,唉声吞气。
这时从远方传来一道悠长的口哨,被咆哮的、潮湿的海风撕得粉碎,荆苔头晕眼花之际依稀觉得着这声似乎有点耳熟。
但银龙肯定是认识这道口哨,在半空中来了个急停。
“啊——”荆苔差点被甩出去,“我天!”
银龙不情不愿地回头,放慢速度往回飞,远远的,一队庞大的沙艘映入荆苔眼帘——一面银龙旗。
荆苔扭头问:“哪家是银龙旗啊?我怎么没印象?”
甘蕲攀过来,道:“是芣崖。”
话音未落,俩人就被银龙甩在了领头沙艘的甲板上,引来一阵惊呼。
荆苔眼前冒金星,一时昏昏沉沉,心里气道:叫什么叫!
甘蕲扶起被摔得腰酸背疼的荆苔,荆苔一睁眼,就又看见一只狐狸揣着袖子,笑眯眯地望着他,顿时一声“哎哟”,见鬼了似的往后缩,刚好缩到甘蕲的怀里。
“怎么还有狐狸?!”荆苔震惊。
重音放在“还”上。
面前的狐狸闻言,顿时委屈巴巴地垂下尾巴,毛都没有那么蓬松了。
“他不是行藏。”
狐狸笑得低首道:“云后殿下。”
荆苔一怔,忙回头,见云青霭慢悠悠地拨开妖众,踱步过来,青色羽衣清新而美,站得笔挺:“那是芣崖新一任狐相,名叫行邈。”
新狐相对荆苔和甘蕲行礼道:“芣崖的船,一直都在眠仙洲附近。”
“那那位是?”荆苔忽然有了些猜想。
“是新王。”甘蕲抱着荆苔,贴着他的耳朵说,“是一条龙。”
荆苔意外道:“什么时候破壳的?”
“就在阴阳平衡的时候。”行邈摊手,代替云青霭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