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6)
相连再竖起来的两尾鱼已经超过荆苔和甘蕲的个头,两人双目相对,登时意识到这必然不是意外。
矩海的鱼怎么会是简单的鱼——甘蕲牵着荆苔的手,两人同时后退半步。
同一时间,越来越多的彩鱼争相跃出水面。
一尾衔着一尾,或是咬着已经竖起来的彩鱼的鱼鳍向上攀爬,矜矜业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飞速地向天上延伸,瞬间四周全是水花,视线里全是跃起的彩色鱼群,无穷无尽、不见尽头,仿佛全天下的鱼都汇聚一堂,只为组建这一条探向天际的彩绸。
海雾瞬间倒退十数尺,主动退避三舍似的。
在彩绸还在漫无止境延长的时候,两人足下的浮冰也被顶起。
三步开外,一条雪白的水柱冲破平展如镜面的海水,接着,深蓝色的海面完全转为黑色,从大海深处冒出岛屿般庞大的影子,高大的鱼鳍切水而出,锐利如铡刀,浮冰破裂,散成小小的冰块,被海水三三两两地无情吞没——
一切也不过发生在眨眼间,荆苔和甘蕲于是转而站在了参光脊背上。
然而参光并没有保持纯粹的深色,只是一眨眼,颜色陡然退去,它变成了梦幻般的雪白色,眼眸中的无情、空洞也随颜色褪去,转为慈悲与怜悯,那与疏庑雾池中的“司南”一模一样。
荆苔一怔,垂头看着足下光滑、白润的脊背,还没说什么,黑色又卷土重来,将大鱼染成深遂的颜色,用空洞驱逐慈悲,司南又变成了参光。
就是这样,大鱼在司南和参光之间按照一定的节奏不停摇摆,仿佛星星的闪烁。
在大鱼转变了数十个来回之后,海底的鱼终于跳尽了,海水恢复了深蓝色,像一块更大的浮冰。
荆苔抬头眺望,都无法看到这“鱼绸”的尽头。
也许刚好被系在九天之外,是这青白天地唯一的彩色,上抵重霄,下连海面。
鱼绸不再延长,荆苔却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脑中一片混乱,片刻前觉得自己曾见识过这一切,片刻后又觉得不该如此,还有片刻,他听见有一道声音在呼唤自己归去。
大鱼再次向上顶,颠簸间,冰块融化在荆苔的掌心,甘蕲急匆匆地抚去融水,将他的手轻柔地擦拭干净,反被荆苔握了回来,甘蕲抬眸,隐隐感觉荆苔下定了决心。
荆苔抽走手,俯身用冰冷的手触碰大鱼同样冰冷的黑色脊背:“送我过去吧。”
大鱼善解人意地把他们送到鱼绸咫尺之侧,荆苔对着长长的鱼绸发愣,试探性地抚摸上去,鱼绸坚固得不可思议,随他的动作微微颤抖以示鼓励。
荆苔吐出一口长气,语气平平淡淡,飘忽如风:“你说这会不会是一条路,或者说……一道天桥。神话里的仙女以喜鹊为桥,一年一度与爱人相聚。”
“谁又能说鱼不能组成桥呢?”荆苔轻轻说。
就在荆苔抬腿踩在了鱼绸之上的刹那,甘蕲下意识拉住荆苔的手,被冻得发疼。
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慌将他桎梏,隐隐觉得自己在被排斥,他猛然间觉得自己会再一次失去手里这个人,同时也觉得有一双眼睛在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着他们,就像一个早知结局的看客在津津有味地欣赏过程中的欢乐与悲伤——他们稍纵即逝的幸福。
荆苔的确觉得有一股力量在吸引着自己,即便他是飞蛾,即便前方是焚烧的火焰,他都这样想靠近,这条鱼绸的尽头是他的归宿,他知道。
忽然,荆苔被甘蕲发力搂进怀中。
甘蕲把脸埋在他的颈侧,听上去仿佛无比惧怕,呼吸居然会是那么滚烫,荆苔还在发愣,都没察觉到自己的手被甘蕲牵着、按在对方的胸膛上。
“小师叔,答应我……”
荆苔几乎是急切地点头,甚至都没有想要具体知道甘蕲想要什么就答应下来:“我答应你。”
甘蕲勉强地苦笑,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在害怕什么。
“走吧。”他哑涩地说。
两人一齐走上鱼桥,只微微用力,就轻易地走上了鱼桥,如履平地,如同鱼桥成了大地,连头发丝和衣摆都自然地垂向鱼桥。
他们的身体和海面保持着平行的姿态,世界颠倒,仿佛行走在宽阔的、深遂的蓝色大峡谷,那感觉无比诡异,又是那样新奇,就像世界一直如此,从未变过,抑或是颠倒的是世界、而不是他们。
两个人慢慢走着,走到了半空,大海也已经很远很远了。
前方是灰蓝的、仿若无物的天空,如一扇高大的门,身后是深蓝色的、一望无际的海洋,成了一块被风吹起、满是褶皱的、可以随意扯开的帷幔,游云是触手可及的棉花,海天一线,只是一脚就可以跨过去的镜子,浮冰是墙皮上镶嵌的玛瑙琉璃,重重倒映着他们的背影,连风都是从头顶扑向脚面,海雾成了蓬松的地毯。
呲啦一声,还在黑白之中徘徊的大鱼也冲出海面,决定与他们同行。
鱼尾朝着大海,吻部向着天空,喷出的巨大水柱从地面上看来就像是雪白的雪山顶似的,也像横着的玉笛。
鱼肚在二人头顶,大鱼慢慢游动,不徐不疾,黑色白色依次闪烁。
吐出的气在寒风中结成水雾,荆苔低头注视自己和甘蕲十指相扣的手,无比用力,握得彼此的骨节都在发痛,可没有人松开一些哪怕一点点……
这片无边旷野,无所罣碍,可以不朽,可有了他一颗心,想来也不必不朽了。
与此同时,蒙那雪山。
明松青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山洞里,洞口蒙着法罩,雪沫和寒风不知疲惫地扑过来,他用自己生锈的脑子也能猜出自己身在何方,随即企图动一动自己的手指,抑或是说一两句话,然而太久的沉睡让身体都好似不属于自己,好半晌,明松青才模模糊糊地发出一个含糊的音:“牙……”
牙?
明松青安然地躺在塌上,不再企图清醒,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正在死去。
在梦里,在死亡的梦里,他的爱人、他的道侣,抱着琴的女子还是会在漫天云彩中朝他莞尔一笑。
眠仙洲……那个吃人的地方,那个无人可解的谜题,谁要碰?
反正他不碰了,他要等死,等到自己的灵魂随着河流奔跑入海,与她重逢,无论彼此是何种形态,无论是风、是雾、是珊瑚,还是无知无觉随水摇摆的小鱼。
都不要紧,不要紧——
他仿佛看见了河流的水面疯狂攀升,淹没河中洲、淹没房屋和金色大殿、淹没高耸的珠脉和山峰,淹没一切,直到世界在毁灭里重启。
第153章 北斗戾(六)
方澜略显狼狈地退出给明松青准备的山洞,脑门都是热汗,被寒风一吹整个人都在打寒颤,身后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紧接着师尊带着酒气的话音响起:“说不通?”
“是啊。”方澜头都大了,“完全说不通,明前辈就跟石头一样,什么也不说,连动都不动,问也不说话,也不说自己这些年是在哪里。”
归长羡没有感到意外,片刻后道:“你还记得禹域的那位剑尊吧。”
“记得。”方澜瞅一眼幽黑的洞口,眼前再次浮现男子木偶似的躺在塌上,空洞的眼眸也跟珠子似的,呼吸浅得接近于无,若不是躯体的温度,怕是都会被误认为是在停灵。
“他同剑尊的那位道侣差不多。”归长羡道,“两人都追逐着各自的道侣出海,从此消失在重重波涛之中,区别只是一个人回来了,一个人没有。若躺在这里的是剑尊道侣,或许也会和明道友一样。”
“一样什么?”
“一样等着快点去死。”归长羡用令人胆寒的语气道。
方澜永远也习惯不了归长羡的诡谲多变,还在发怔,又被归长羡亲昵地揉了揉头:“我叫翕谷的阮天暮一会过来,他名义上是明松青的弟子,其实是颐微子唐牙和明松青一块养大的,虽不算亲子,但也差不了多少——有时候,世间的父母亲缘还比不上师徒,毕竟,做师傅不算是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