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6)
甘蕲手上的血啪嗒地、一滴接着一滴地滑到地上,像某种古老、残酷的计时用具。
荆苔接着说:“当年因为你父母,因为计姑娘和越公子,这阵才没有成功。如果不是闾濡,也会有其他人。”
甘蕲一字一顿:“郜、听。”
红光猝然破开,荆苔瞅准时机,从甘蕲手里把梭子夺走。
这方洞窟高约五十丈,仿佛一个立起来的大炉。
内壁密密麻麻、整整齐齐,挖了千多数量的方形小洞,每一方,都有一条活灵活现的小鱼石雕。细细长长,很像紫贝,每一尾都像下一刻就会活过来,若有泉水注入,它们立刻会脱离桎梏,随水流一直游到矩海去。看他们的神态,任何一个人都能想象出它们跃出水面的高度、与波浪携游的距离。
往下是一方寒潭,水汽如烟,水面碧波如冰,剔透如琉璃,能照出人影。
中央是一株两人高的赤色珊瑚,有一个人立在珊瑚尖上,淡淡笑着。
“每一尾鱼都是一个人。”他说,“每一个人都是海的仆从,所以让他们留下来相陪,有何不可?”
第96章 凭兰桡(二)
甘蕲没有任何反应、异常冷静地看郜听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郜听笑得很温和、很自然。
荆苔有些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打断郜听的长篇大论。
郜听就像那些在路上招摇撞骗的半仙,说了很多似是而非的东西,比如这个炉子是多么完美、多么理所当然,比如他很感谢闾濡的“勇气”和那些人的“牺牲”。
是,他用了勇气和牺牲两个字,荆苔第一次觉得词语也是有尊严的。
甘蕲默默听完,一边从荆苔手里摸回了梭子,然后很平静地问:“你是谁?”
郜听伸出一根指头,晃了晃:“我谁也不是。”
“这是假名字?”
郜听笑道:“名字自然做不得假。”
潭中水波辗转,仿佛有一个失眠的人躺在水底,寤寐思服。
“没想到你们两人还能进来。”郜听虽然是笑的,语气却很冰凉,“经香、计臻、越汲……你们这些人真是无论在哪都要出乎意料,死不罢休。”
那株赤色珊瑚华美异常,周身仿佛环绕灵息,窈窕、亭亭,身姿绰约,却又孤傲胜雪中红梅,有如神迹。
凡为修士,没有人能够抗拒神物的吸引力,连荆苔都差点因此往前走了好几步,然后被甘蕲牢牢扯住。
沟通天地,是古往今来所有修士的夙愿——只不过,荆苔忽然想,沟通天地仿佛是一个谎言、一个悖论,天地的道理,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
荆苔下意识地看下去,忽然心头一紧,水潭里有人影!
还很眼熟。
甘蕲疑道:“下面有东西?”
那人影一闪而过,现在又看不清了,荆苔的视线扫开:“大概是错觉。”
除此之外,荆苔还看到底层的石窟有几方与其他不同,一方是空的,另外六方不成鱼形,像碰上了什么劣等的匠人,刻成了四不像之作。
滑稽异常,眼睛不像眼睛、鳞片不像鳞片、鳍也不像鳍的。
荆苔没通气,很突兀地握剑飞了下去,甘蕲还在沉思,忽然身边刮起一阵风,荆苔已经出手了。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荆苔执剑跳下绝崖,猎猎翻飞的衣袍像绿色的蝴蝶翅膀。
荆苔自认为这一手突如其来,且自己剑道虽不够,但速度倒也不算拉垮,只要郜听迟疑了有半息,他就能打碎这个进度。
那空的石窟虽然没写名字,但归属者是谁不言而喻。
六方,任芷义、练元璇、由咏、卫慕山、乐曾、相敏才,那方空的更不用想,那个还未入阵的由子墨。
刚刚好好,不多不少。
但他的盘算还是落空了。
浮休剑指空窟的那一瞬间,有一道比他更快的身影蹿过来,前一息还在他身后,这一息就已经赶上他、然后越过他。
“哐”——郜听用两根指头挡住浮休,迸出金属一般的尖锐声响。
荆苔手一震,未愈合的虎口处伤口再次裂开,血黏糊得让人心生不妙。
他眼前晃了一下。
速度太快,视线都晃成无数条万花色彩的线条,荆苔只看到郜听的两指上是一道花里胡哨的阵图——他从来没见过有人会把阵图绘成这个模样,不像阵,反而更像那些书画大家的花鸟图、山水图,线条流畅、细致、圆润,仿拟天地的图案都栩栩如生,如春风过寒冬大地,万物初醒。
浮休和两指的对峙还没有停下来,荆苔咬牙坚持,却也明白自己这个半吊子坚持不了太久。
郜听却是游刃有余,悠闲得让人牙根痒痒,笑说:“小荆大人眼力真好,和贵师尊不相上下。”
“过誉。”荆苔冷笑,“比不上听官,眼疾手快,也执着非常。”
郜听闷闷笑着,很高兴的模样:“差不多,差不多。”
也不知道是说眼力还是说执着。
荆苔打不下去了,收剑,旋身将浮休踩在脚下。
郜听遂也收手,指尖阵图烟消云散,笑吟吟道:“小荆大人,算了吧。”
“你既然专门空了位置出来。”荆苔怒极反笑,“人都还没有齐,怎么能算了。”
“会来的。”郜听笑。
甘蕲手握梭子,眼神四处逡巡,没有多解释:“小师叔,找我娘。”
计臻?
计臻不是已经……?
荆苔随即明白过来,甘蕲所指的是……计臻最开始的那个身体。
计臻下山后,不知行了一个什么术法,竟将灵魂从自己的原身上跳出,跳到了明府大女儿身上。
之后,大女儿的肉身化横玉七峰,那么……计臻的原身却没有入水去。
一定,一定还在锦杼关。
梭子脱手而出,像鸽子一样围着鱼石窟上下翻飞,仿佛在一一检查。
石头于是明明灭灭,若把星河搬运过来,一条没有尽头的银河叠了又叠,也许就是这个样子,也不会比这个更加宏大美妙。
郜听打了个清脆的指响,千鱼窟中又一方洞窟打开——如同荆苔他们脚下这个——变成了一条通道。
过了不久,洞口露出王灼的衣角。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荆苔的吼声和郜听的咒术一同袭来:“退后!!!”
王灼本能地架起泽火剑,楼致的折扇也展了开。
然而那咒术选择了一个刁钻的角度,轻而易举地穿过王灼和楼致二人的阻隔,又猛地张大,像一张巨大手掌,抓住了昏迷中、口吐白沫的由子墨。
郜听一拍掌,由子墨已经躺在了郜听脚边,砧板上的鱼肉一样任人宰割,玉珑抱了个空,差点没疯,当下不顾一切地奔出去,眼泪、尖叫一起崩出来,灵剑飞出立刻被吞没。
王灼和楼致把她护在身后。
郜听处之泰然,满意道:“这不就齐了么?”
“郜听!!!”荆苔怒吼,浮休和泽火都飞了出来,带出两条刺目的光痕,一齐钉向郜听。
王灼也气得发懵,泽火剑上火息翻滚。
郜听单手撑起大阵抵挡,那阵纹崎岖若蛇,蜿蜒而行。
当下炸出一片波涛汹涌灵光,如同平地起罡风,所有人都睁不开眼睛,衣袍翻滚像立刻就要裂开,耳边全是尖刺的风声。
郜听于阵法如此娴熟,出手之前甚至不用思考——这连师尊都做不到——郜听到底是何许人也?
“剑尊之徒果然不可小觑,不过,嘘——”郜听缓缓道,“不要坏我好事。”
泽火浮休被轻轻四两拨千斤地轻轻弹开。
荆苔愕然,踉跄后退。
王灼向下倒,一只手稳稳地扶住他,王灼一回头,是楼致,刚被激出了血,嘴角还有血丝。
与此同时,看不清郜听掐了一个什么模样的手诀,水潭突然开始沸腾、翻滚,如同风飐中不断抖动的漆灯明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