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80)
“好嘞!”
掌柜眉粉色舞地打了个响指,小二忙叫了一连串的菜名,因为速度过快,荆苔只听清了第一个叫水芙蓉糕,最后一个叫青竹蜜汁。最后菜点把小圆桌摆了两层,荆苔眉毛一个劲儿地抽搐,终于听到小二的那句“菜上齐了”。
荆苔又咳了一声,僵硬道:“嗯,很热情,果然生意兴隆,快试试吧。”
少年乖巧地点点头:“噢!”
摆在最中央的糕点是荷花样式,开了一大盘,还做了翠色的荷叶和嫩黄色的小莲蓬,显得奇巧可爱,荆苔猜这就是水芙蓉糕。
少年看他,仿佛在等他下筷,架势很熟稔,好像做过很多遍。
荆苔不动神色地吐出一口气,下筷夹了一片粉色的荷花瓣,放在碗里,咬了一小块。少年迟疑地去夹荷花瓣,中途放弃,转而去夹了一片荷叶,叼在嘴里,表情有点丧巴,荆苔问:“怎么?”
少年迟疑又迟疑,答:“苦的……”
荆苔疑惑,那荷花瓣做得甜腻,怎么荷叶倒是苦的,他看见桌边的斑竹壶,想起自己好像还点了个什么蜜汁,于是拎起来给少年斟了一杯,推到他面前:“蜜汁,绝对是甜的。”
少年好像不太敢碰杯子,很久之后,也只是把头凑过去,啜了一小口,餍足地舔舐唇边残存的蜜汁。
荆苔替他夹了一片花瓣:“叶子苦,花瓣很甜——你很喜欢吃甜,是不是?”
少年小狗似的在那里舔蜜汁,点了点头。
第57章 隐玉匣(十三)
满满当当一桌菜肴,少年唯独把那壶蜜汁喝得干干净净,荆苔问他要不要再来一壶,少年正经危坐,严肃地摇头。
“为什么?”荆苔问他。
少年舔着杯沿,回他:“三。”
荆苔哑然失笑,仿佛没想到少年会把这个游戏带到现实之中,少年看了他一会,欲言又止,荆苔挑起一边眉毛,问:“想说什么?”
“能不能……”少年略有一点吞吞吐吐。
“能不能什么?”
少年闭眸,好像下定了决心,他拭净双手,叠在一起,认真地盯着荆苔,荆苔被盯得浑身不自在,这时少年才说:“能不能给我……取个名字?”
少年说得非常认真,语气郑重,好像还想上来蹭荆苔的手,荆苔完全没想到会提到这个,他迟疑了:“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少年说,“小师叔的名字不也是你的师尊取的吗?”
“可他是我的师尊呀!”
“可你不也让我叫你小师叔。”少年执拗地说。
荆苔笑了笑,夹了一片花瓣给他,在窗外传来的鸟鸣声里说:“我想把你带进禹域。”
“然后呢?”少年神色微变,好像从“小师叔”三个字里嗅到不寻常的气息。
荆苔却没注意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等你进去了,你的师尊会给你取名字的,轮不到我。”
“我不可以做你的师弟吗?”少年把称呼换回了“你”。
荆苔摇头:“我师尊不会收弟子了,可以说,他们这一辈或许都不会收了。”
“那我为什么不能拜你为师?”少年直直地盯着荆苔,要从他那里获得一个能说服自己的答案。
“我还没有资格。”荆苔只说,“我没法教导别人。”
少年的眼神很明显地黯淡了下去,荆苔以为他是害怕未来的师尊,于是安慰他道:“在我这里你学不到什么,我的师兄王灼,他比我更适合。”
“我不在乎。”少年垂头小声说。
但荆苔没听清,继续温和说:“你有天赋,你很聪明,你会找到适合你的路的。”
“给我取个名字吧。”少年坚持。
荆苔摸了摸他的头:“过几天,大师兄就来了,你们见一面,然后你就知道我说的有没有错,不急的。”
这时街上忽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惊呼声,语带不安和慌乱,荆苔眉头猝然一拧,快速地冲到窗户边伸手推开。
一股狂风涌进来,荆苔霎时捂住了口鼻。
随风而入的是细雨和一股凶恶、腐烂的气息,来势汹汹,冲得荆苔眉头深锁,赶紧叫少年往旁边退。
奈何他喊了两三声,都没听到少年的动静,荆苔回头一觑,登时愣住——少年木木地半仰着头看窗外的风雨,一些细雨刮到了他的脸上,那些难闻的气息也对他如同无物。少年就这样,不眨眼地看着窗外:那些乌云、陡然暗沉下来的天色,还有百姓的叫喊声……声声入耳。
荆苔没有细想,冲上去把少年拉到隐秘处,叮嘱他不要乱动,有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都要记得用玉牌联系他。
然后荆苔利索地从窗户上跳了下去。
荆苔身后,少年如同大梦惊醒,“回来!”他叫,慢一拍地伸手去拉荆苔,但荆苔早已经轻巧落地,身影也消失在人山人海中。
少年深吸一口气,眼神的焦距有所波动,不到两息,就循着荆苔的老路,小猫似的从窗户里翻出去了,全然把荆苔的叮嘱甩在九天之外。
荆苔甫一落地就被人潮淹没。
锦杼关的百姓几乎都涌了出来,细雨淅淅沥沥不见断绝,他们惊慌地看向南边,那里黑云压城,水汽黏成实体,云像挤满了水的棉花,湿重得要坠下来。
荆苔从缝隙间穿过,心头疑云重锁,他看见数不清的人头,却感到异常的心慌,心中狂跳。一开始他与人群同方向地向前挪动,简直身不由己,到后面,人群却不停地后退,先前冲得有多厉害,现在退得更加厉害,荆苔有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海难中的一艘小舟,摇摇摆摆,企图决定自己的命运而不得。
他越往前走,头上的阴云就越加浓重,身上的玉牌光芒不息,如夜间星群闪耀,不用想也应当全是逐水亭和明府的讯息。
荆苔仰头见阴雨绵绵,他手中一闪,抽出浮休剑,突然听到有人在叫“小荆大人”,他猛一回头,见到的竟是代乐游,她纵马而来,手执长鞭,发髻上的珠饰淋着雨。依旧闪闪发亮。
“代小姐。”荆苔在瓦顶上,彬彬有礼立道。
代乐游勒住缰绳,马头高抬,代乐游抬眼,冷静地说:“是不是出事了。”
荆苔点头,紧接着问:“代大人呢?”
“不见了。”代乐游道,“逐水亭都在找你。”
“我知道。”荆苔说,“但我必须去到那里,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你去吧。”代乐游抬起下巴,“但百姓不能去。你尽管去,我只是个凡人,我帮不上什么忙,我会把这些人拦下来的,你放心。”
喧嚣人声中,代乐游的一字一句却很清晰,荆苔微微发愣,代乐游其实并没有问他意见的意思,决然地调转马头,扬起长鞭,狠狠下甩,鞭尖触地,发出一道划破空气的长啸。百姓前进的脚步遽然一顿,然后继续前行——就像代乐游所说的,她只是个凡人。
“接着。”代乐游正要下第二鞭的时候,忽然听到荆苔的声音,她还没有回头,面前落下一个黑黑的物件,她下意识地伸手接过,是一条长鞭,五彩的鳞片均匀分布其上,坚硬又柔软。
荆苔依然立在屋檐之上,解释:“这是我师尊的物件,叫什么我已经忘了,唯一可提的是它能为凡人所用,我暂且借你,代小姐,几日之后我会来讨要的。”
代乐游依旧没有回头,说话带着微微的笑意:“谢过小荆大人,也请大人替我带句话。”
“什么?”
代乐游舞鞭舞得如金蛇狂舞,只见残影,被长鞭环绕起来的小旋风金光闪耀,长鞭每一次触地,都响如龙的怒吼,骇得百姓终于放慢了步伐:“就说女儿等他回家喝茶。”
“好。”荆苔干脆地应下,然后继续向南方逼近,背后响起代乐游的声音:“无论是谁,今日,不得过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