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43)
王灼单手握灯,灯座錾刻名字和命剑剑铭,然后是尊号,如果有的话。
分别是:端迟月、翦风。
灯罩里的火苗只剩了一二星点,奄奄一息。
对徐风檐来说,她是自己的师娘,虽然她不说,但大家也能看得出,她更喜欢旁人以姓加辈分来称呼她,比如端师姐、端师叔。
端迟月,前次尊泽垂君尤霈的道侣,尤霈故去后,她自请去了春野城逐水亭驻守,求道之心亦止,平静得仿佛从未澎湃过,也不肯再回断镜树山来。
春野城数年来安安稳稳,其中绝有端迟月的一份功绩。
她和仇沼不一样,仇沼本是散修,合该一走了之,而端迟月本就是禹域中人,终生也走不了。
端迟月慢慢说:“不息土很好用,元师姐一向是奇思妙想不断,有它,春野城的大堤修建得无比坚固。”
既然如此,怎么还会决堤?
端迟月举剑,徐风檐瞳孔骤然睁大——那是把断剑!连剑铭也缺了一半,只剩一个“风”字。徐风檐不由得想起师尊对这把剑啧啧称赞的模样,那时候众人皆在。
“我已经命人将百姓往上下两弯迁走。”端迟月沿着破损的大堤一路游走,手提断剑,左右顾盼,活像一个猎人,“只是我不能走,不然,它也会跟着走的。”
它?
哪个它?
端迟月走着走着,遇上一个大缺口,忽然叹口气,凌空跳下,雨丝如鱼线扯着她,神于虚空垂钓,平静地旁观狂顾顿缨的芸芸众生。
王灼的呼吸一瞬落空。
端迟月落在了一个凸起的碎石块上,把缺口处的大窟窿指给信鹿看。
大家都能认得出那是由不息土修补过的大堤,土红色积成黑色大堤上随处可见的血洞,就像这大堤早在受伤之前就已经伤痕累累。那个窟窿足比断镜树山的山门还大,黑洞洞的十分骇人,边口碎得很坚挺,裂纹硕大,规律的手掌大小的凹痕密布,非常可怖,让王灼生出荒谬的猜想,仿佛是被什么巨兽撞出来咬出来的。
可世间哪来这么大的凶兽?
徐风檐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要大声喊叫,让端师叔离那窟窿远一些,再远一些,远到天涯海角,远到眠仙洲,远到矩海之外的、无人知道是什么模样的地方。
喊叫被堵在嗓子里,因为早在信鹿跨越薤水蜿蜒十八弯、来到断镜树山、不朽树大殿之前,端迟月就已经站在窟窿边。
端迟月拍拍齿痕,苦笑:“元师姐应当不会想到,不息土无限生长,却也有克星。”
王灼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猛然间,他回想到仇沼登舟之前的欲言又止——不息土着实是利器,却是元镂玉未成之作。
黑色的湍流打着旋儿,从这个窟窿里咆哮而过,这才多久,边缘处的锐角就要被磨得圆滑起来。王灼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锦杼关,噩梦再模糊,那也还是个噩梦,他只拾回了那把空白的折扇,却忘了自己为何要拾起。
就是端迟月不说,在场诸人都能想到发生了什么,那个克星击破了不息土,汹涌的河水登时冲破大堤的拦截,一往直前。
春潮野渡,名曰春野,很久很久以前,那里只是一个过路人暂时休憩的渡口。
端迟月回到大堤上,叹口气:“我还没有见过它呢,它很大,很大,很凶,是个硬茬,我将竭力拦住它,只是我多年不曾修行,已经不知道自己的能力几何。”
她没有侧头,一句一句地说给信鹿听。
想来那个时候,信鹿很乖巧地陪着她,像一只真正的小鹿那样磨蹭她的腿,舔舐她的掌心,端迟月笑了起来。
薤水上风云变换,一把看不见的铡刀将水流横空截断,又疯狂搅动,大堤被冲出层层叠叠的刷痕,看起来像一万本《微阳经》叠在一起的书页,切得不够干净,还有粗糙的草叶痕迹。
蓦然间,远远的河面上涟漪阵阵,呼啸江风伴奏,仿佛有人在江面行走。
端迟月握紧剑柄,眼神坚毅:“它来了。”
众人呼吸停滞,想看清那是什么。若端迟月所言非虚,水里如此大的家伙,举世之下不过只有参光,可参光乃是神的使者,千万年来不曾听说过它有攻击人的企图,它只是像一尊活雕像一样,无论人怎么改变江流大海,它都一言不发,像个不关己事高高挂起的旁观者,而十六蓂只是它无聊时欣赏的戏台而已。
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遗落在水中的桌椅板凳等,大到牌匾,小到拨浪鼓小木鸟,都像画上的死物一样黏在黑乎乎的画纸上,直到涟漪将它们推离。
风越来越大,如刀似剑。
端迟月的衣袍不停拍打断剑,“风”字熠熠生辉。逐渐扩大的涟漪让她无法判断那凶兽身在何方,放出去的灵识也一无所得,这只凶兽好像能在端迟月的灵识中完全消泯身形,何等凶残!
那到底会是什么?!
即便如此,端迟月也仍然神经紧绷,注意周围的任何变化。
没能入禹域内门,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倒不是因为想做个长老,或是其他的什么,她又不是尤霈那样老妈子的性子。
端迟月出乎意料地开始想七想八。
其实自从到春野城后,她就不是那么频繁地想起尤霈了,尤霈实在是一个过于拖沓、过于啰嗦、过于多管闲事的一个男人,简直是一个任人揉搓的棉花团,战力实在一般,元镂玉实在不善于理事,全禹域的事几乎都是尤霈负责的,每天都忙得像陀螺,更没时间修炼了,在一剑动天下的元师姐的对比下,尤霈就像头任劳任怨的老牛,还不怎么被人所注意。
从这方面来讲,徐风檐着实是完全继承下来尤霈的衣钵,老妈子起来和尤霈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尤其相似。
端迟月最怕唠叨,喜欢那些干脆利落、二话不说的做派,一旦听到尤霈的啰啰嗦嗦,脑子就疼得不行,恨不得当头一棒,所以她到现在也不太能想得通自己和尤霈到底是怎么互相对上眼的。
元镂玉也没想明白。
某天,天朗气清,首徒大人鬼鬼祟祟地摸到端迟月的住所,拉住她,很紧张,又很严肃地说:“迟月,问你件事,你得很认真地回答我。”
端迟月拎着翦风,狐疑地打量元镂玉,她不是不知道这位大师姐实在不怎么靠谱,但还是决定给她个面子——看在尤霈份上,她点点头。
元镂玉说:“最近练剑练得怎么样?”
端迟月莫名其妙,简短道:“嗯。”
“嗯是什么个意思?”元镂玉急道,“好还是不好?”
端迟月无奈:“挺好的。”
元镂玉迟疑:“你……你没有走火入魔吧?”
这是在问什么?
端迟月彻底懵了,一时卡壳,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元镂玉看她不吭声,大惊失色:“你不会真走火入魔了?!”
端迟月刚想否认,院门口一声怒吼:“元镂玉!!”
正是尤霈。
尤霈提剑冲过来,气急败坏:“我说仇沼忽然找我闲聊就没好事!元镂玉!你说谁走火入魔!你说谁!!”
元镂玉急急避退,一边非常灵巧且游刃有余地躲避尤霈的无涯剑,一边摸摸鼻尖:“我这不是怕迟月被你骗了嘛!”
尤霈一腔怒火烧得更加厉害,俩人就在端迟月院子里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仇沼无奈地出现在门口,见怪不怪,端迟月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取经,到底怎么和这个大师姐相处。还没开口,元镂玉笑嘻嘻地飘过来:“迟月,他要是不听话,趁早甩了他,尤霈太不靠谱了。”
端迟月心说,看起来还是你比较不靠谱,她和仇沼无意中对视一眼,竟奇异地看出两人的见解相同。
元镂玉补充:“还很烦。”
尤霈说不过她,也打不过她,气得脖子通红,直跺脚,看起来要冒烟。
端迟月想了想:“尤霈。”
尤霈立即看过来,“过来。”端迟月说。尤霈遂巴巴地靠过来,不明所以。
仇沼貌似从端迟月的表情上看出什么,扯住元镂玉,往后退了一大步,有点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