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51)
于是横玉峰化身成另一座阴阳炉,锦杼关的人都在烈焰中化作鱼石,凝固在炽热的炉壁,密如银河。
辛望着熊熊大火,眷念而亲昵地伸出手,某种浓艳的幸福和满足充斥辛非人的胸腔,祂一腔热血,如同回到自己的故乡——天穹之上,星辰也是这么点燃的。
“把世间的火、还给我吧。”辛语气柔和地说,“反正渎神者、本就是有罪的。”
朦胧之中有两位女修的身影挡在辛和炉火之间。
热浪扭曲她们的面貌和生命,脚下却没有后退半步,两匹绿云似的布和一把洁白如玉的梭子从其中一名女修手中飞出,穿过时空、穿过奔涌的火流,落在炉边的两人手中。
“梭子——”辛哈哈大笑,“真是天才,你竟想出用梭子模仿珊瑚刀破除一切的神通,真是了不起。”
辛怜悯地看着虚空中的两名女修,怜悯地看着炉中的鱼石和炉火旁的荆苔和当归。
“你们会怎么处置我呢?”
“杀了我?”
“死亡打击我来说只是回家而已。”
“小荆大人,我们是家人啊——”
荆苔走向火潭,雷声大作,他险些立即归位。
“小师叔——!!!”
被另一泊岩浆吞没的当归怒吼,疯狂地挣扎,瞳眸红得快要滴血,但他什么也办不到,只能看着荆苔一寸一寸地被火潭吞没,天穹的紫色惊雷缓缓对准火潭中轮廓扭曲的那个人。
要很多年后,当归才会知道那是火种归位的雷劫。
只是此时此刻,当归只能硬凭一腔热血,凭幼年在囚笼里目光相遇的那一眼,凭仿佛是上辈子延续而来的执念,叮嘱自己、警告自己:
不要放弃、不要松手。
火潭里溅起的一滴火星落在当归的眉下眼角,“呲啦”一声烧灼出一个小小的凹陷,补齐了缺少的那个伤痕。
“怎么办?”荆苔额上绷起青筋,心痛得快碎了,他没有看自己,却只看着岩浆里的当归,眼眶又热又红,快要落下泪来。
荆苔脑中一片空白,恨不得冲过去抱住小小的当归。
他如此想,就如此做了。
虚无的手竭力探向那个小小的身影,一如荆苔从因果宝珠中递向笼中囚徒的一段温愈的灵力和支撑。
荆苔如此想要抱紧当归,带他远离烧灼的苦痛、远离颠簸的愤懑,荆苔想给予当归一个温暖的、安宁的、平安的巢穴。
甘蕲一把拉住荆苔的手,扯回自己的怀里。
荆苔红着眼睛望回来。
甘蕲要捂住荆苔的眼睛:“都过去了。”
荆苔压抑道:“如果……如果当年我早一点去锦杼关就好了,我要把你抢过来,好好地养在身边,给你穿最漂亮的衣服。”
甘蕲用指尖抹去荆苔眼角的泪水:“我知道的。”
甘蕲在时空之外看着过去痛苦挣扎的自己,忽然意识到那时的自己却少了什么,如果他一直都是只没有能耐的半妖,那么……
甘蕲突然扯下了自己眉间的赤玉南红,莫名一笑。
沿着一道圆滑的弧线,赤玉南红被掷向岩浆中浮浮沉沉的当归,如同天降陨石、星辰坠落,赤玉南红不左不右地、不偏不倚地直接嵌进当归的眉心。
赤玉南红如一道神谕。
电光火石之间,当归的妖族血脉陡然觉醒。
“啊——!!”
当归发出一道痛叫,疼痛地呻|吟,觉得自己全身的筋骨正在经历重组,那疼痛简直像把他撕成血肉碎片又重新捏和,如同被斩骨刀砍过无数回。
他在岩浆里痛苦地翻滚,五官扭曲,神思恍惚,本能而磕磕绊绊地在岩浆里蜷缩起身体,整个躯体被金色的烈火包围,身后猛地抽出一双巨大华美的翅膀,火星如雨淋下,泼在发黑的泥地上——
黑紫色的闪电被拉到极致细长,如一道长鞭,自化外劈下。
荆苔只感到自己的躯体正无限发热,比他有所感知以来的所有灼烧还要更热,他觉得自己就要被烧化了,融化成粘稠的火。
迷离中,荆苔依稀看到了闪电惊雷,却没有办法躲避,他的四肢都没牢牢地摁在火潭中,藤蔓软绵绵地垂着,火莲凋谢,算了……就死在这样的雷电中吧,好像没什么不好的。
荆苔窒息般晕眩,脖颈不堪一击,即将折断。
闪电的长鞭直击荆苔的瞳孔。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裹着火扑过来,挡在火种身前,巨大的双翅撑开。
“嚓!!!”
那声响令人心惊骨碎。
荆苔瞳孔剧烈颤抖,目眦欲裂,浑身滚烫的温度仿佛褪得一干二净,忽然间,所有的噪音、喧嚣、雷鸣,诅咒……都齐齐消泯,荆苔只听到当归几近断裂的呼吸声。
“啪!”
当归流下的血滴在荆苔的脸颊上。
“啪嗒!啪嗒!”
越来越多的血滴在荆苔的脸颊上,荆苔陡然回神,发出一道非人的惨叫,浑身灵脉猛地断裂,金丹上爬出密密麻麻的裂纹,后颈灵骨也折断,旋即昏死过去。
火种归位失败。
与此同时,眠仙洲上响起朴露修士的雷劫。
远方的辛抬起头,发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声。
雷鸣电闪找不着目标,猝然停了。
当归炭化的双翅狠狠一扇,看上去快要从中折断,他依然不停地吸着冷气,摇摇晃晃地扇走岩灰和氤氲的热气,愣是从火潭中把荆苔捞了出来,滚烫的火流烧熔了他后颈的禹域徒印。
昏迷过去之前,当归依稀看到有个陌生又熟悉的人走到他和荆苔身边,要从他手里带走荆苔。
“原来是孔雀么?”要带走荆苔的那个人说,“你放心,我会救活他的,如果你们有足够的缘分,会重逢的。”
当归死死扯着荆苔冰冷的手。
“你没法保下他。”那人又说,“但我可以。”
当归依然没有放手。
“我是他师尊。”那人叹息道,“松手吧,小孔雀。”
当归被烧得不成样子,神智也全无,却依然不肯放手。
荆苔含泪,倾身在当归的耳旁说:“放手吧,我……你会找到我的。”
手终于松了。
当归头一歪,完全晕了过去。
“我比小师叔早恢复十几年。”甘蕲抚摸荆苔的脸颊,“醒来的那个深夜,赤玉南红化作了另一个我。”
荆苔不吭声。
甘蕲道:“若不是小师叔在耳旁对我说的这句话,我可能真的撑不过去,小师叔没有骗我,我果然找得到你。”
甘蕲笑了一下,抱紧荆苔。
在远方,洞见修士正在成群结队地登上眠仙洲,神情恍惚,一言不发,骨影的白骨隐没在冰冷的海水之中,无数的蓂草瞬息之间长满了整座神之岛屿,枝蔓拉得蜷曲而长,似乎在阻止这些修士的步进。
可惜未能如愿。
那些修士终究还是一步一步走向眠仙洲中心的鳞海,骨影扑通一声,跃入其中,肆意往来。
修士走着、走着。
这其中有元镂玉、有尤霈、有扈湘灵、有顶着柳蜡命线的管清吟、有唐牙、有明松青……
有很多很多人,都恍惚而自行其是地走向鳞海。
“朝闻道,夕死可矣。”
辛站在虚无的烟岚里,高兴地笑着,望着这一条长长的队伍,走向乌有的“道”,想到这里,辛更高兴了,高兴得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们走到鳞海边,那些异彩的鳞片纷纷飞起,如刀如剑,猛地淹没了步入鳞海的修士。
血雾从足部猛地涌了出来,在眠仙洲的终年黑夜里拌入了鲜红色,如同一层巨大的红纱裹尸布般盖上在鳞海上。
鳞刃在其中搅扰的轨迹像天空的海浪。
辛一只眼睛望着鳞海,一只眼睛望着锦杼关的炉火,简直乐不可支。
人群血雾中有一只老虎的身影——是扈湘灵的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