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9)
石头里的浪头温柔倾斜,如睡在摇篮里,好眠。
甘蕲的嘴角泛起笑纹:“这里面的确……盛着大海。”
荣妈的双手捂着但虹的石头,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王灼想安慰她,却只是叹出一口长气,玉珑摸索着走过去,挨着荣妈坐了下来。
楼致看着这幅场景,忽然道:“如今只有一种办法可以浇灭这场火。”
王灼挑起眉毛,楼致没看他:“想来,你那徒弟也是去找这个法子了。”
“当归他……不是去找计臻姑娘和小苔了么?”王灼疑道,“你刚刚说,什么可以浇灭这场火。”
“王兄或许不知道……”楼致说,“在妖族的神话传说中,世界起源于一场大火,如今所有一切,生灵、死物、山脉和树林,都是那场大火后的遗物。听说妖族把这个传说搬到了戏台上,每逢盛大节庆,比如焚桂节——焚桂节你知道是什么吧——就会在众妖面前上演。”
“妖族前些年遭逢暴雨,雨到现在都还没有停,水道里流的却是火,或者说岩浆。这是昧洞陆前辈在暴雨那几年前往芣崖增援时带回来的消息,他向我们形容妖王妖后的绝妙风姿——令人毕生难忘。”
“其实陆前辈也隐隐知道,这种火……或者说无论世间的什么火,都有一味不可战胜的克星。”
“你是在说……矩海?!”王灼呼吸急促。
“是,就是矩海。”楼致点点头,“矩海,万水之源,却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为源源不断、似乎没有穷尽的那一天。昧洞相信,矩海是始神血流所化,而眠仙洲、是祂的心,珠脉、是祂的骨骼,而神鱼、是祂的眼睛。”
“可矩海的水,不是流不出来吗?”玉珑插话道。
“众所周知,矩海的水出了矩海,就不再拥有矩海的神力。”楼致缓缓道,“所以,我也不知道,妖族的火什么时候能灭、你的小徒弟,该怎么解决这件事……又或者,那位织女,是怎么解决的。”
人石阵的炉火,真的可以熄灭吗?
当年……又是怎么熄灭的?
等等……楼致心中闪过一丝疑问,那通天第一位织女锡碧 ,最后是怎么寂灭的来着?
“人是石头,人也是容器。”甘蕲迈开步子,走了起来,“她说,没有灵魂的躯壳,也就是石头,特别是修士的,其实可以装下很多东西。比如……一片海洋。”
荆苔连忙跟上,他想帮甘蕲托一下石头,却发现自己根本抓不住——那太重了。
“只有我可以。”甘蕲实事求是地轻声说。
荆苔只好放弃,寸步不离地跟着甘蕲的脚步,有一些不详的预感:“你要做什么必须要先告诉我,不许自己自作主张。”
“可从前也没有人管我。”甘蕲说,“他们巴不得我想不开。”
“现在有了。”荆苔警告,“不许乱来。”
甘蕲沉默了一会,问:“小师叔,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什么?”
甘蕲涩然地笑了一下。
荆苔道:“可我真的没有下过山。”
“可我也真的见过你。”甘蕲低着头,“你也真的救过我。”
荆苔脚步一顿:“啊?”
这不可能!他绝对,绝对没有下过山,师尊、师伯、师伯娘乃至整个禹域,都能为他作证。
“如果我真的救过你。”荆苔定定地说,“那你就不要随便地死掉。”
甘蕲一直走一直走,过了很久才低低地“嗯”一声,荆苔走快几步:“这是答应了还是没答应?”
甘蕲回头看他一眼:“答应了。”
薤水仿佛凝滞了一般,毫无半点涟漪,他们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沿着河岸走了数十丈,荆苔几乎是踩着甘蕲的影子往前走的。
“我知道那织女是怎么寂灭的了。”甘蕲沉默了很久后,突然说。
“嗯?”
“她的躯体,是一个极好的容器。”
荆苔震惊地停下脚步,又走起来:“你说清楚一点。”
“小师叔没发现,所有人对锡碧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如梦似幻,像什么都不像真的。”甘蕲的声音平淡无奇,“有谁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没等荆苔说话,甘蕲又继续问:“又比如,谁记得——锦杼关呢?”
“如果山上的仙长还记得。”甘蕲说,“大概你们也不会来到这里,小师叔的师尊也会记得身上的衣服,到底是谁做的。”
甘蕲还有一句话没说出口,他一直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被所有人遗忘的,这个所有人,也包括面前的小师叔。
第99章 凭兰桡(五)
荆苔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遗忘,遗忘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字眼。
甘蕲独行的背影萧索,看上去仍然是身量还未长成的少年,手中的石头越来越重,他听到自己骨头嘎吱嘎吱地响,两方灵骨争相酸痛,但甘蕲没有因此停下来。
“锡碧,锡碧后来也化成了这么一块石头,承载着矩海的万千水浪。”甘蕲说,“当年的火,就是这么熄的。”
计臻当年或许,也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捧着至亲之人的骨头,亲手把关于她的一切都抹灭在火里。
他们依然慢慢地走,向着横玉峰。
走到一半,离开河岸,城门处,如水的各色绸缎仍在,只是被烧成了同一种颜色,有几条落在地上,断裂处粗硬得像树根。
他们没有多作停留,直接进了城。
旗帜四倒,彩条熏成黑色,不闻机杼声,静谧得能听到黑烟婉转、缭绕的声音。
途径的楼房都是空的,被火舌舔过的焦黑,炭一般,看不到尸骨。
每看到一枚巴掌大小的石头,无论是在地上,还是在檐下,荆苔额上的青筋就狠狠地抽搐一下。
人石和普通石头的区别,他和甘蕲都辨认不出来。
甘蕲轻声说:“等火熄了,他们会得到归处。”
荆苔心尖酸楚得厉害:“他们……是不是回不来了。”
“小师叔知道的。”甘蕲冷静地说,“用不着问我。”
荆苔心头的那口气,突然就散了,无论是他,还是王灼,还是玉珑,都抱着万一能救回那几位师弟师妹的愿望,即使那非常渺茫。
毕竟他们离去得太莫名其妙、太突兀,没有一丝预警。
谁几人组成队伍下山,是在山门抽签决定,是运气,或者说,是天意。
荆苔遍体生寒,难道天意就要叫他们好不容易离开故土、好不容易踏入修行,却又一无所知地回到故乡、一无所知地送死?
难道这么轰轰烈烈人世一遭,只是为了成为丹炉千鱼窟中众相相似的一尊鱼石?
到底什么才叫逃走?什么叫恩赐?什么叫……无法逃离的故乡?
明明吹过来的都还是硝烟味的热风,荆苔却觉得骨头里都冷得疼,往前走一步,膝盖差点反折过去。
甘蕲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准确无误地扶了荆苔一把。
“我没事。”荆苔说,“只是有点……难过。”
他们又从另一扇城门走了出去,再往前走,就是横玉峰了。
湛湛的银色水带穿林而过,所过之处,无不蒸气重重,仿佛流的不是水,而就是那云般的气。
忽然,猝然变大的水声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望向薤水。
荆苔万分惊诧,因为耳中清脆的水声、眼中微动的水波,都像是某种似乎不会再来的神物迹象。
难道是——荆苔不敢相信、但又忍不住想——会不会是,神鱼?
“这里有梅枝没有?”荆苔低声问。
甘蕲想了想,摇头:“锦杼关冬天也不太冷,没有梅花——我给小师叔摘一朵木梨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