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3)
经香真人充耳不闻,依然微笑,从符咒中心画了一道墨线出来,引到半个葫芦的银液里去。
“葫芦,是繁育的意思。”经香真人说,“你们透过这半截葫芦,去看另一截葫芦吧,也是另一个世界,记住,祂叫作‘辛’。”
吸力越来越大,荆苔和甘蕲被它攫住,无可抗拒地被吸进银液里。
最后一瞬间,荆苔仿佛听到荆九秋叫了一声,仿佛是经香真人的名字,可他听不清。
就在此刻,蒙那雪山的归长羡、方澜师徒俩,从二十四张字牌和记录中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陷入沉默。
这二十四张字牌,属于那二十四个死者。
每张字牌上都有一滴方澜的心头血,由血点漫开出蜘蛛网似的血丝,在某一点戛然而止,像是被刀剑砍断的那样突兀。
归长羡道:“所以,这二十四个人,除了去非,他们命线的断裂时间,和死在甘蕲手里的时间对不上。”
“是。”方澜极慢极慢地说,像是已经成了枯朽的老树。
归长羡又道:“而且命线断得过于突然。”
不像是寿命自然而衰,他们俩随机抽了一些凡人的命线察看,无论因何而死,他们的命线都是逐渐变细,而后就像是河流断流一样消失,不会像这二十三个人一样戛然而止。
若不是柳家的事,命线的秘密早就流失了,当年给甘蕲定罪的时候谁都没没有想到要检查命线,或许甘蕲自己也知道无可辩驳,作了囚徒。
突然,堆起来的字牌旁泛起了一些水墨的涟漪。
俩人顿时警惕起来,归长羡一探,表情登时变了,难以置信道:“怎么会是他?”
“谁?”
归长羡古怪道:“经香真人。”
方澜盯着那颤抖不已、仿佛正在剧烈挣扎的水墨涟漪,又掐出一滴心头血,面色苍白而平静地甩过去,归长羡根本拦不住他。
借助昧洞弟子的心头血,水墨涟漪逐渐成型、归类,化作笔画,在字牌当中竭力组成一个字。
是“辛”。
第166章 嘶青云(一)
……
《齐明志·卷四》
昔日某老妪长行数里,返幼时故里,至一山麓,昔时梅花遍地,绿树成荫,已不在矣,想少时闲散时岁,不觉叹息。忽于枯枝下,遇一小儿,裹于襁褓,似哭非哭,面青似翡,且抱之,哼然作曲,心有不舍,故携之共去。不料途中遇狼,狼作鬼语,小儿醒,喝:“去!”狼群赫然俱退。老妪大惊,见小儿目似星夜,眉心朱红,不似凡童,自云其名为“辛”,小儿曰:“梅林已枯,离人何苦归也。”老妪道:“落叶之人,鬓发俱白,余生所愿,归根埋骨。”小儿吁吁叹息,道:“今夜不必归,于此休矣。”小儿翻起,滚落崖中,杳杳不知所踪,老妪心有戚戚,于崖边枯坐至日出,归至故乡,不见旧人,红日如火,只有昨夜新流滚滚,俱向东矣。
……
“小师叔,我好像在炉村里,这些人用挖掘出来的灵石砌造墙壁和围栏,可以避火。”
荆苔的手盖在右眼上,他发现自己捂着一只眼睛就可以看见甘蕲的视野,透过甘蕲的眼睛,炉村的人全都寂静无语,每个人的脸红得就像发烧,他们睡在灵石床上,用灵石隔断能燃烧的土来种食物,那些能活下来的植株,荆苔都不识得。
“小师叔看见了什么?”甘蕲在脑海里问。
“我看见了一座火炉。”荆苔慢慢地说,“像火中的阁楼,烧得成了火红色,滚滚浓烟铺天盖地。”
也许甘蕲也在捂眼睛,见他所见,荆苔想,平静道:“我想我该进去。”
甘蕲略作沉默,没有反对:“好。”
荆苔放下手,视线恢复,他回过头,能确认自己身在高处,所能见的一切视野里,都是无穷无尽的火海,土地干涸,仿佛没有空气,天被染成烟灰色,远处的海洋也在沸腾。
忽然,一点青光在天地游弋,好像在寻觅。
甘蕲说:“小师叔,这个地方好像……蒙那雪山。”
“是啊。”荆苔在滚烫的风里轻声道,“除了蒙那雪山,哪里会有如此雄伟的山脉呢?”
不过谁能将那样冷的、终年飘雪的蒙那雪山和眼前这座火焰山脉联系起来。
青光消失在天际,荆苔收回目光,决定进去。
炉子里应当有很重要的东西。
他于是踏过门槛,炉子里被烈焰烧得滚烫,地上的火像蛇盘踞成一团,看见来人很高兴地迎上去,嘶嘶吐舌头,荆苔险些被火光照瞎眼睛,他在火色里看到自己半透明的躯体,往上,火焰的阴影在阁楼四周和顶端游动,一尊黑色的石碑竖在不远处,看起来十分肃穆。
甘蕲说:“这些百姓能用炉子炼辟谷丹,他们也做出了银箔灯,把灵石用作燃料,他们之中也有修行的,修士能让一村不那么热,凉快许多。”
“我这里有一座石碑。”荆苔走近,停在石碑前,情不自禁地伸手摸了摸,“摸起来特别凉,比冰块还凉,还刻了一行字。”
甘蕲道:“什么?”
荆苔的指尖摁在字痕上,轻声念道:“‘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当归,这是阴阳炉,师尊提过昧洞典籍里写着,人本为石,历天地劫,处阴阳炉。”
高大的石碑之后是方不规则的火潭,很像芣崖里的那个祭祀用的火潭,火像水一样在流动,潭水中心,是一朵高大的、没有盛开的青色莲花。
波浪之间,露出发白的藤蔓和藕条。
荆苔猛地停住脚步,一时漫过来的熟悉感让他不知所措,刹那间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为真,何处又是真。
焚烧的味道萦绕鼻端。
倏地,青莲的花瓣微微一动,像是要绽放了,荆苔怔怔地盯着那青莲,道:“我肯定来过这里的,阴阳炉、火潭、还有青色莲花。”
青莲绽放,在那温和似水、冰冰凉凉的灵光里,渐渐有了一道颀长的身影,一袭墨绿色的衣袍,下摆像流水一样垂下来,发上一只灯簪,没有火焰在其中燃烧,荆苔同端坐在莲心的那个人对视,顿时觉得无比荒谬了。
因为这个人和他有着一样的面容。
面无血气,惨白似玉,虚弱地好像下一息就会倒下似的。
荆苔诡异地沉默了一会,莫名其妙地想,怎么在哪里他都这么一副快死的样子。
「荆苔」似乎很累,好不容易才醒过来似的,他遥遥地凝视黑色石碑外的炉口,好像在等待什么,荆苔仔细地打量他的眉眼,企图找出和自己不同的地方,但找不到,不过他发现这另一个自己的脚腕和手腕都被藤蔓紧紧地缚着,像是被禁锢了自由,但他好像早已习惯。
没过多久,炉口出现一个人影,拖着巨大的翅膀,慢慢地降落下来。
荆苔猛地屏住呼吸,「荆苔」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那个人轻车熟路地绕过黑色石碑,飞快地冲进来,绕过石碑,来到火潭前,单膝跪了下来,扬起脸,火色照在他的脸颊上,镀了层金似的,他的眉间坠的是一枚红玉,身后那那双翅膀平整漂亮,完全没有炸毛。
荆苔不合时宜地对翅膀作出评价,因为那双翅膀不久前他刚刚看过。
他叹了口气,道:“当归,我看到了……我,还看到了你。”
甘蕲刚看完一群小孩把灵石当足球踢,有点肉疼,乍然听荆苔这样一说,差点没炸毛,立即捂了一只眼睛,看荆苔那边的情况。
他看到自己单膝跪在火潭边,一双眸子熠熠生光,极认真地看着青莲花里的「荆苔」,对方也眼神温柔,甘蕲很快就注意到「荆苔」四肢的藤蔓,看起来特别刺目,甘蕲恨不得自己就在当时,能够把那可恶的藤蔓尽数拔除,这仿佛是一个久远的念头,持续至今。
「荆苔」开口道:“你怎么受伤了?”
「甘蕲」兴高采烈地说:“我终于找到了可以送给您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