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4)
“没必要是几个意思?刚刚那浪才给我扑的,你看我这身上。”赵长生嫌弃地抖抖身上的簑衣,水淅淅沥沥地往下掉,“不过你那衣服也好,看着都不进水。”
江逾白这才注意到荆苔墨绿色的衣服,只觉得有点眼熟但又想不到什么,只愣愣地看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转:“您是昧洞的人?”
文无两指一并,毫不留情地隔空给了江逾白一个爆栗,声音清脆:“昧洞中人何时随意在世俗行走,你在想什么,当然不是。”
“不是就不是嘛。”江逾白捂着那一点红痕,嘟囔,“打我作甚?”
“那您……”江逾白还要问下去,怎奈荆苔靠着船舱闭目养神,他不好继续问,嘴唇嗫嚅半天,又耐不住寂寞,于是找赵长生搭话:“您戴的这块儿长命锁瞧着别致。”
赵长生这才注意到自己的银锁不知什么时候露出来了,摸头笑:“我娘给我的,长生不是我的正经名字——这里哪儿有人有正经名字啊,我爹娘老长生长生地叫我,又给了我这快长命锁,那我就叫长生了。”
文无插嘴:“这是好话,好名字,受得。”
“是啊。”赵长生喃喃,“长生,自然是好话。”
江逾白搓搓手,问:“赵大哥,你知道台前辈是什么来头吗?”
赵长生一摊手:“谁知道他的,半路才上的船,拎着灯,我的亲娘,我差点以为是什么妖魔鬼怪魑魅魍魉的,吓死人了。”
“啊这样啊……”江逾白又正经危坐道,“赵大哥不是我说您,这人也有生有死,妖也不能长存,再怎么说‘愿您长生平安’,也只是祝福当不了真。那些已经走在死路上的生灵,和我们又有什么不一样呢?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也并没有什么可怕的”
赵长生连道“是”。
江逾白很满意:“——赵大哥何方人氏,在这里撑船多久啦?”
赵长生心道这姓江的小少年可比那位可爱多了:“本地人哈哈哈,就是本地人,咱们这样一身白白又没本事的,哪有气魄远走呐!要说撑船……”
说到这里,他的眼神有些感概:“我也不知道有多久了,有时候感觉好像在这船上过了百年,死也能死在这,好像这船就是我的棺材……多好,一同生一同死,自得其所。”
江逾白肃然起敬,这五大三粗的船家在他眼里越发高大,竟生生有了些修行的仙缘。
赵长生一拍脑袋:“你这小娃,让我记起以前载的一位搭客,看着也是你这么大,瘦瘦的,小小的,看上去却比那劳什子的金银珠宝更金贵。眉心不知道点的什么,特别红,垮着一个小包袱,我问他,‘客人,你这东西贵重吗,太贵重我可不敢载。’,他笑笑,说‘只是一只笔,一把小刀,从小带到大的物件,算不上什么贵重’,你说稀奇不稀奇?”
江逾白撑着腮帮子:“那之后呢?”
“之后?”赵长生愣了愣,茫然的表情一闪而过,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握桨的手,左手大拇指抚过右手掌心老茧,“还能有什么呢?我载他过河,他走了,这不过是一条河,我只不过是撑船的,还能有什么呢?不就是只见过一面而已,我依稀还记得,那客人或许早忘了。等等,我好像还见过他……但我实在记不清了……”
第3章 半悲欢(终)
“前面停一下。”荆苔打断赵长生的回忆,“我的灯在那里。”
“什么灯?台前辈您还有灯?”江逾白问。
赵长生一拍脑袋:“喔!是,您还有个灯。”
“嗯,他还有眼睛有胳膊有腿。”文无凉飕飕地插话,“是前面那个光吗。”
“是。”荆苔抚平衣衫褶皱站起来,确实已近他第一次入水的地方,那灯还尽忠职守地护在那,光芒有点儿发青。
待行至灯下,荆苔举手张开掌心,再猛地一抓,那灯微晃两下,听话地回到荆苔手里,他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灯杆,拎灯复又坐下:“回去吧——记不清就别记了,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什么可记的。”
这话是对赵长生说的。
“是啊。”文无让法诀自己个儿在那运转,只时不时调整个方向,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袋生栗子,在那咔咔地掰壳,顺嘴道,“人啊,都没办法给自己刻墓志铭,你说这记得再清又有什么用,老头,不如我请你喝酒吧。”
“那感情好!”赵长生的嘴角咧到了耳垂,脸上横连的皱纹倏地松弛开来,搓着手接过了文无扔过来的酒袋,竟还是温热的,开塞后酒香直冲天灵盖,一时赵长生心花怒放,什么都给忘了。
荆苔只看了那酒袋一眼就知道是个金贵物件,什么样的人酒袋的刺绣也要金线掺银线,还非得加点儿珍珠不可?难道禹域已经富裕如斯,连这样的败家子都养得起,还敢放出来乱逛。
文无把手里剥得干干净净的栗子肉用灵力托起来,递到荆苔嘴边:“喏,小师叔,吃吗?”
荆苔被这一声又一声的“小师叔”叫得额角直跳:“为什么非得叫我‘小师叔’?”
文无:“我可不想叫什么前辈,太生分了不是?”
他递得太近,栗子肉几乎挨近唇边,荆苔向后微微一避,盯着奶白色的栗子肉好一会,迟疑道:“生的……也能吃?”
文无大惊,如同挨了什么惊天冤情一般:“生栗子怎么就不能吃了——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炒栗子。”
“怎么说?”荆苔挑眉。
“师叔见过栗子树吗?好像一片低垂的绿云,小时候我没见识,还以为是变异的松柏之类的,忙着去摘,却没人告诉我栗子是包在刺壳里的,扎得我直抽冷气。”
荆苔不解:“这与炒栗子有甚关系?”
“当然有关系。”文无把玩着手里的棕色栗子,好像攒了一肚子狗屁歪理想说道说道,只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赵长生手指前方,豪情壮志地一吼:“到了!”
文无陡然被噎,不加解释地把栗子肉送进荆苔嘴里。
众人向赵长生手所指的方向看去,远远的是有一座村寨的模样,掩在青色的烟雾里。
赵长生激动得要哭出来:“快快快,就是那边!”
文无掌着符咒调整方向,嘴里凉丝丝地说:“瞧见了,我又没瞎。”
赵长生被噎了回来,再不说话,文无报了一噎之仇,满意地笑了。
不多时靠了岸,赵长生率先登上渡口,忽然见到晨间那两个妇人抱着浆好的衣物正准备离去,遂劫后重生地喜极而泣,叫道:“二娘子!五大嫂!”
五大嫂旋过身,笑:“这就回来了。”
“今儿回来得好早。”二娘子也笑。
江逾白也跳下来,招呼:“师兄和台前辈快下来啊,来都来了我们去逛逛吧。”
文无拍拍衣褶子,转手去扶荆苔:“只怕你想逛也逛不得。”
荆苔瞧见他伸过来的手,掌心全是疤痕,如火焰缭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文无见他久没有反应,就自作主张地扶了他的手肘,领他下了残骸:“在下手又不好看,小师叔别瞧了,不如瞧瞧我的脸,还赏心悦目些。”
江逾白没懂先前文无的话:“啥啊,赵大哥不就在这儿吗?有什么逛不得的。”
荆苔挣脱文无的手,理平衣摆的褶子,反问:“他在这儿吗?”
文无闻言笑了。
江逾白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看向赵长生,见他和两个妇人还在聊。
五大嫂想起什么:“可要上我家去拿熏肉么?我家那位今儿恰好买了酒,我走前刚刚温上呢。”
“好姐姐,那肉和酒,也叫我拿些吧。”二娘子调笑。
赵长生傻乎乎地笑:“好啊好啊我这就去——我还有几位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