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5)
“为什么我们却要死!!”
……
“为什么都是火!!要等待哪一天?哪一刻?火才会熄灭?”
他们彼此询问,但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焦糊的风呼啸而过,火却因此烧得更旺,人人眼里都被被大火照成一片红色,就算是甘蕲的妖血赤眸也不会比他们更红。
甘蕲内心的焦躁像杂草一样茂盛。
这些垂死之人说的人还会是谁?还能是谁?、
他反复地咀嚼自己的过往,自己一定遗漏了什么,才会不知道这里的一切是因何而来,到底是哪里被遗漏在时间的罅隙里?从出生到现在,每一时每一刻甘蕲都无比清晰,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的过往,记得每一鞭打,也记得荆苔在荆棘里握住他的手,记得锦杼关的地动和洪水。
除非这一切发生在自己出生之前。
于是甘蕲想起在那个深夜突然出现在身侧的小孩。
小孩很严肃,一双眼眸红得像宝石,是他小时候的模样,小孩说:“我是你,我是当归。”
当归伸手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割下一笔,鲜血淋漓。
甘蕲也胳膊一痛,他怔怔地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臂、就是在当归下手的位置,有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鲜血淋漓。
“我是你。我是当归。”当归重复,“我与你同享痛苦、也同享自由,你办不到的事情,我替你去办,直到有一天你找到他,他愿意活下去。”
当归没有说是谁,但甘蕲就是知道他说的是谁。
眼皮上的伤口没有愈合,甘蕲打定主意要留下这一凹痕,那抹身影依然在他的噩梦里,一次又一次地跳下火海。
忽然,不知谁开的头,这些人开始唱歌了,像是在念经,听不清楚词句。
“我与……”
在唱什么?
那些唱词被火焰和烟灰重重阻隔,依然不遗余力地传进阴阳炉,荆苔在低沉的、模糊的、古朴原始的唱调中感到晕眩,仿佛正在经历凌迟和诅咒,荆苔的脸、和「荆苔」的脸同时都苍白万分,某种透明的、冷酷的白瓷。
莲花的花瓣可怜地皱巴起来,有合拢的趋势。
「荆苔」几乎站不住,在声调越来越大的唱词里,他摇摇欲坠,想要抓住「甘蕲」让自己不要摔下去,又顾及着不能违背的禁忌,手在半空颤抖,痛楚得咬住嘴唇,唇瓣也褪去颜色,「荆苔」惶然,像无头苍蝇那样不知所措。
「甘蕲」咬牙切齿:“我去杀了他们!”
孔雀的翅膀猛地挣起,登时就要飞离远去,不料一只藤蔓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臂,「甘蕲」察觉到藤蔓的颤抖和虚弱,一如它的主人本身,「荆苔」水墨似的眼眸里露出几丝祈求,他坚定地、缓缓地,摇了摇头。
「甘蕲」的翅膀委屈地颤抖,每一根羽毛都伤心地垂下来,他的怒火无处发泄,上前注视「荆苔」疼得神思模糊的脸颊,很想去摸一摸。
就在「甘蕲」的指腹即将碰到「荆苔」脸颊的那一瞬,「荆苔」却又用残存的意识侧脸别开,「甘蕲」的手在半空一滞,艳丽的面孔差点被怒火烧得几近扭曲,却又硬生生地压下来,甚至挑出一个看起来有些恐怖的笑容。
“您总是这样。”「甘蕲」缓缓地、咬着腮帮子说,“您总是这样。明明就不是您的错,明明您也没办法控制,他们有本事就来杀了您、给您一个痛快!”
“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
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雪山”外的吟唱越来越大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利刃,把「荆苔」切得皮开肉绽、不得好死,他扬起脸,恍惚地含笑道:“你愿意给我一个痛快吗?”
没有回答。
半晌,「荆苔」叹息说:“你也没有办法,我只能在这里,在我的原初之地,永远地燃烧。”
他聆听着山下近在咫尺的吟诵,攥起手,指甲嵌在掌心的肉里,骨节也泛白,莲花花瓣虽开着,但已经开始变黄、零落、腐朽,“他们的痛苦也是真实的,他们的痛苦也要找人发泄,这是应当的,我没有办法。”「荆苔」说,闭上了眼睛,冷汗自他瓷白的额角滑下。
“即使您什么也没有做。”「甘蕲」颤抖得都快飞不了了,“为什么?!”
「荆苔」苦笑着摇头,「甘蕲」咬牙,伸手拔下了「荆苔」头上的灯簪,小灯摇摇晃晃,没有一丝火焰的痕迹,「荆苔」反应过来,要去夺回灯簪,但「甘蕲」已经迅猛地把灯簪插进自己的心口。
鲜红的、富含着饱满离明孔雀精气的心头血顺着湛亮的簪身一路滑下,而后坠进汹涌的火潭里。
荆苔甚至听到了“咚”的一声。
火潭里生机盎然的藤蔓和藕节机敏地抬起头,斗折蛇行,在起伏的火狼中死命地、疯狂地追逐和吸吮心头血,「荆苔」由此获得暂时的安宁。
灯簪插在「甘蕲」的胸口,「甘蕲」抬起头,不顾「荆苔」的躲避,伸手抚摸他冰冷彻骨的脸颊,把他的脸扳向自己,珍惜地琢磨一会儿,一簇火从「甘蕲」和「荆苔」接触的地方开始燃烧。
“你的痛苦,也给我尝尝。”蓦地,「甘蕲」说。
“孔雀!停下!”「荆苔」瞬间明白过来,忙颠三倒四地推着「甘蕲」的胸膛,“孔雀!孔雀!”
可「甘蕲」不听他阻拦,用指腹摁着「荆苔」柔软的唇角,又有一簇鲜艳的火苗开始燃烧,他们两人只有「甘蕲」会感受到这接触带来的烧灼的痛苦,「甘蕲」没有犹豫,低头咬住「荆苔」的唇瓣。
刹那之间,热烈的火苗从口齿腾跃而出,「荆苔」僵住不敢动,只感觉到对方的唇瓣滚烫,他听见「甘蕲」闷闷地笑了一声,随即更多的火接二连三地迸发蔓延,「甘蕲」连同他的翅膀都焚烧起来。
烈焰加身,「甘蕲」寸寸化灰,又在灰烬里复生,痛苦无穷无尽,这个吻也无穷无尽,那么为什么不能一起化作灰烬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想。
而在炉门外,甘蕲扑腾着翅膀,仿佛明白这些人的痛苦和「荆苔」痛苦之间的关系,他没有办法拦着他们不吟唱,也没有办法能够解救他们于水火,就在这些人爬上高峰,迎着晦暗的太阳,走向绝崖的时候,甘蕲更加失措,他手忙脚乱地去拦:“不要跳!不要跳啊!”
没有人能听见。
垂死之人张开双臂,带着诅咒,毫无挣扎的、毫无犹豫的,像石头一样滚下山崖,“咚!咚!咚!”那是身体撞击山壁的闷响声,世间的闷热于此达到另一个极点,甘蕲半透明的身体在山崖间不停来回,企图能接住一两个,可无数的躯体从他手中穿过、坠地,带着笑脸,带着诅咒——
“我诅咒神!我诅咒火种!”
徒然失措的甘蕲扇着翅膀,求助般望向炉门深处,正好与跌跌撞撞向门口奔来的、恍惚的、如遭雷击的荆苔四目相对。
都听见对方疯狂的心跳声似的。
第168章 嘶青云(三)
……
《蓂地琐语·上卷》
有修李得入剑冢,不见一剑,唯见黄沙遍地,如游龙戏凤。得修行三昼夜,犹困其中,喉间如有燃火,焦渴异常,暮色四合之际遇一泉眼,银亮如镜,似沙海之眸,得作揖再三,捧水而饮。泉中有鱼影,飘然而至、怡然而去,如小儿嬉游,方黑方白,似有还无,得以为神迹,再顿首。鱼影作人语:“汝知何为生死?”得曰:“死生亦大矣,人间至事,生者,吞吐有声,死者,游鱼归海。”鱼曰:“红尘似海,生死浮沉,生若浮,死若休,日徂不复,人去不来。”得见长剑横陈其上,银白鹤尾,錾“浮休”二字。得心惊魄动,问:“剑主何在?”鱼答:“树之上,海之中,花之座,火之心。”得再问,鱼含笑不语,遂赋其剑曰“朔风”,得执剑而出,怅然不知所语。
……
经香真人面色难看,脚下是是风云激荡的鳞海,半个葫芦里的银液平静似镜,倒映出眠仙洲浅灰色的海洋天空,水汽沉下来,在空中凝固成水,鬓发和衣裳都吸满了水汽,甸甸地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