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39)
他一回头,只见荆苔握着杯子出神,一片喧嚣里,唯独荆苔的方寸之地像是积满了陈年的雪层,他消瘦的面庞下是毛绒绒的白裘,却显得更为羸弱。徐风檐想起从前,想起一切都还没发生的时候,荆苔虽然从没出过门,但也是被养得面色红润,一天到晚什么时候都是精神百倍,哪有像现在,动不了多少就如此累,累得简直像勉强拼起的瓷瓶。
良久之后,荆苔回过神,把酒杯放下,推远,旋即注意到徐风檐的眼神,疑惑地歪了歪头。徐风檐轻轻摇头,继续看那人世热闹去了。
哪知香烧到第二支,是该作准备的时候了,柳风来仍然端坐于上,没有动作的意思。
下方开始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柳风来充耳不闻,垂眼再次捻出火苗,点燃了第三柱香。
第三支烧到一半,已经有人耐不住性子,不停地察看紊江的状况,未几大叫出声:“来了!来了!来了!”
这话好像冷水落进滚油里,炸得遍地开花:
“凝云君,你们这是在等什么呢?这大好时候可别错过了!”
“就是就是!这昧洞算的时候果然准时,泊萍君,了不起。”
被称作泊萍君的男子正与世隔绝似的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得满脸通红,便狂摇手里的扇子散热,听到有人叫他,归长羡反应慢半拍道:“哦……哦……过誉!过誉!”
“啧!你叫他作甚,不知道他就爱这酒么?现在说什么他都不会记得。”
这人拍脑袋:“我看他来时衣冠楚楚的,以为都是传言呢——嘿!我说怎么来得这么早。”
归长羡狠狠地眨了眨发热的双眸,懵着环顾四周,什么都不知道样子,看好像没人理他了,便自得其乐地要继续喝酒,可惜第一下摸了空,抓了三四下才摸到酒壶,一仰头“吨吨吨”地直吞。他身侧已经东倒西歪地摆了四五个空酒坛,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专程来喝酒的。
紊江里被鱼鳍划开的白痕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像紊江的一道意外之伤,这下连柳霜怀都坐不住了,焦急地看了他好几眼。
柳风来没说话,但眉头微微皱起,还是等着,片刻后,一个眼生的女子钻出来,冲柳风来点点头。柳风来虽然面色还没完全和缓,但也终于松了气。他示意众人噤声,唰地起身,从身后敞开的门中一跃而下,法罩适时为他而松。
此殿身处山巅,柳风来鲜红的衣袍倏地坠下,与风雪交杂,好像无意间落下的一滴鲜血,众人纷纷凑到门前,透过泛着涟漪的法罩看:那个红影在半山峰略微作停,很快这一个红影变成了一对红影,所有人便知,这是接到了新娘,纷纷鼓掌贺喜,柳霜怀乐滋滋地代受祝福。
一条巨大的红绸在瞬息间便舒展开来,与对面那座高峰的瀑布互相映照,新人越过红绸,刚好降落在参光停驻的位置之前,矜持地鞠躬下来。
顿时,万籁俱寂。
参光快乐地吐出水柱,带着紫贝群在水里翻滚游弋,哗啦啦的水声中, 柳霜怀大声道:“多谢多谢!——开席!”
数不清的紊江特色点心和食物酒菜都流水似的摆到了众人桌前。
所有人三三两两地离开面向紊江的门,回到自己的位置。这之中,那位“天崩地裂也不会变色”的林檀却没有离开。他依旧站在那里,垂眸默默地看着柳风来消失的方向,忽然一挥手,在他面前的法罩上破开一个洞,风雪就猛地涌了进来。林檀的长相冷硬、刻薄,而他从这个空洞里伸手去抚摸飘雪的时候,却莫名多了几分静和,以及其他荆苔还没看懂的东西。
这场景让被叫来一同看热闹的荆苔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把视线凝固在他身上。
林檀仿佛叹了口气,抽回手,重新把法罩补好,回头好像在找什么人,见柳霜怀和管岫都忙着招待人,他也不摧,就在门边默默等着。
管岫余光瞟到,即刻就迎了过去:“紫栴君,是有什么事情嘱咐么?”
管岫惊异地看到林檀竟然露出了捉摸不定的脸色,但这只是一闪而过,林檀立刻恢复了那冰冷冷的神情,把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递出来。
“这是?”管岫愣愣接过,这匣子平平无奇,只是在开口处加了一条灵锁,还有时隐时现的字样,仿佛是个“林”字。
林檀吸了口气,语气平缓:“这里头是我给……他们的贺礼,是一对,刚好一人一个,很……圆满。”
最后两个字咬得不甚清晰,好像有点儿断气。
管岫忙道:“好,好。我知道了,您不亲自给他们么?”
林檀脸上的肌肉略微抽动,好像在犹豫,但很快又放弃了,摇摇头:“不了,我等不了了,要闭关。”
同样是从笅台来的蒙面女子拦住管岫,身上是浓厚的药香,管岫道:“轻筠君。”
姜聆点头,眼角眉梢都盈满温和的、好像永远不会消散的笑意,道:“无妨,让他去吧。”
林檀轻轻叫了一声“师姐”,好像是在谢谢她。
管岫于是退开一步,让林檀离去。
管岫看着林檀快速离开的脚步,突然神使鬼差般问了一句:“您,还有什么话要带到吗?”
林檀的脚步因此急停,在觥筹交错里,一言不发,没有回头。
柳霜怀好不容易得了喘口气的时间,走过来时恰好听到管岫的话,笑:“多稀奇呐,紫栴君兄妹有话自然会自己说。”
管岫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打哈哈:“我多嘴问一句,多嘴而已。”
但林檀却没有离开,他在原地停顿了一会,没有回头,但随即他继续往前走,走了两步还是停下,背对着管岫,却对她说:“那麻烦你带句话。”
管岫道:“您说。”
林檀的话同他的脚步声同时响起:“我嘴笨,就祝他们,一双两好,白头偕老。”
管岫愣愣地应了声好,就见林檀的脚步越来越快,一路穿过长席和传杯换盏,穿过室内的温暖如春,“嘭”一声推开大门。风雪倒灌,外头的大雪像撕下来的云,已然在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冻得刺骨,门外一只高大的白虎早已久候,呲牙地舔了舔爪子,林檀跨坐上去,白虎长长地咆哮一声,载着林檀跑远了,肉爪踩在雪地里寂静无声。
宴席上不过匆匆一静,又很快喧闹起来:
“紫栴君怎么就走了,不多留留?”
管岫才从紫檀木匣子上收回目光,听柳霜怀笑道:“紫栴君快破镜了,须得闭关,已经等不得了。”
提问的男子了然:“原来如此,我说呢,不过紫栴君也算是用心良苦,这闭关原本是一刻都等不了的。”
“紫栴君已经是玄心巅峰了吧。这回闭关不知道要多久。”
“至少得一甲子。”这男子竖起一根手指,“这也就是修行人子孙缘稀薄,不然如此,待紫栴君出来,林仙子与凝云君怕是已经子孙满堂、儿女成行了。”
柳霜怀还想说什么,肩上忽然一沉,没来得及回头,归长羡醉醺醺的声音已然在他耳侧响起:“谁说不是呢?这有些事要是不做,可不就等不得了,不过话说回来,有些事情做了,也没什么结果,又何必做呢。”
管岫秀眉一拧:“泊萍君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归长羡又喝了一大口,擦擦嘴角,满脸绯红,“当醉话就好啦——哎呀这,没有开始,自然就没有结果了,这不是明明显显的事情么?”
柳霜怀真觉得这昧洞尊主在说醉话,陪着笑把归长羡的手从自己的肩膀上扒下来,奈何这归长羡的力气不是一般的大,光是扒下来就扒得柳霜怀表情扭曲,柳霜怀好不容易扒下来,扶着归长羡要往席位上走:“是,是,泊萍君,还要继续喝吗?”
“当然要了!”归长羡不走,称赞,“哎呀,你们翥宗就这点好,酒好喝!”
“那回头给您包点带走。”柳霜怀咬牙切齿。
归长羡摇头:“不要,酒就要在它的故乡喝,不然就不香,就没有意思了……酒亦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