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42)
朱砂唇边泄露几丝笑意,绯罗说:“弦姐还没回来吗?”
朱砂摇头,绯罗叹气,拉长声音:“——山上真的好无聊啊,没想到山下更无聊,到底哪里才有趣。”
朱砂打手语:“刚刚在看什么?”
“这都看到了?你的眼睛未免太太好使了。”绯罗诧然,“我也不知道,好像看到了一只小鹿,不过山里的鹿多到都数不清,没多大个事。”
“今天还是在看经香师叔伯的事情吗?”绯罗问,朱砂点头,习惯性地往断口对面的另一座高阁处看了一眼。
绯罗也看过去,赫然一座断井颓垣,在云雾间渐隐渐显,废弃多年。
这里是经香阁,当年经香真人从柏枝乡搬出来后闭关之处,也是他自焚之地,由经香真人自己亲手所题之“经香”牌匾,图纸也是他自己画的。
如今,该腐朽的都已腐朽,蘑菇、藤蔓、苔藓占据一草一木,烧得焦黑的木头软如湿泥,无穷无尽的典籍和符纸也尽付诸焦土。
“听说当年荆师叔受不了刺激,从镜口一跃而下。”绯罗唏嘘不已,“幸亏是被尊主和师尊冲下去拉了回来,不然以镜口这样的高度,直接这样掉下去,怕是没有好肉了。”
朱砂执笔,写了“眠仙洲”三个字给绯罗看。
“眠仙洲怎么了?”绯罗歪头。
朱砂换回手语:“……很奇怪。”
绯罗吁气:“奇怪……奇怪很正常嘛,那是始神长眠之地,不奇怪才奇怪咧。”
朱砂依然面色沉沉,似有所虑,她面前摆着的典籍垒得比人还高。绯罗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动着杯子:“师叔怎么也没个消息。”
徐风檐脚步迅疾地穿过长廊,又走又跑,衣摆鼓出波浪纹,好像要飞起来,惊动了途中遇到的鹿群,它们纷纷停止休憩,有些惊讶地看向这个很眼熟的男人,黑黝黝的眼珠子里倒映氤氲的薤水十八弯。
在给小鹿撒食加餐的几位弟子面面相觑,目送徐风檐半跃地闯进了王灼的殿门。
“……是不是。”其中一位弟子打破沉默,咽了口唾沫,“要出事了?”
没有人回应他,等着加餐的五六只小鹿失去耐心,不约而同地用脑袋去顶弟子手里的小盆,顶得那盆子滚落在地,鹿食、雨水、青草掺作一团。
“师兄!”徐风檐人还没进,声音已经抢先一步挤了进去。
王灼的心下意识猛地颤抖了一下,一颗巨大的墨团坠在纸上,随着纸的纹路洇开。
“师兄。”徐风檐狠吸一口气,“春野城!”
”春野城怎么了?!”王灼唰地站起来,雨季成了他心里的一块心病,只要一碰,就疼得足使人晕过去。
徐风檐面色惨白:“决堤了。”
薤水是十四水里最弯弯绕绕的一条,足足有十八个弯,除了第十五弯人烟稀少,其余每个弯都有一座城,风急浪高。
春野城地处第十弯,水路并不算太弯,一直以来虽是风波不断,但还算是安稳。
元镂玉离岸之前,留下了“不息土”,一种闪着金光的红色土壤,像世间的所有生物一样生生不息,结束了禹域不可胜数的洪灾——尽管只是个半成品,据仇沼所说,元镂玉离开还没能完全捉摸透。
仇沼把不息土托付给王灼,不顾劝阻,独自乘一叶扁舟,飘向眠仙洲,走上了元镂玉的老路。
王灼竟不知自己的师尊竟真的做出了此等遏止洪水的利器,不息土使人震惊,没有人能想象不息土若是真的做成了会是什么样子,是否能战胜世间的一切洪水。
然而,要活下去的重点却是要拒绝他们引以为生存的水——王灼心酸不已。
若是……王灼每每想到这些,都会不由自主地跟上一句“若是”,可具体若是什么,他却也说不上来。
第十五弯……就是锦杼关,那场大水到底是怎么解决的,王灼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徐风檐替他用不息土将第十五弯全部填平,却再也建不成新城。
十四水都派人来求取不息土,王灼没有多加犹豫,当即决定把不息土的炼造方法公之于众。
由此,苍鸾君元镂玉的名字传唱十六蓂,当年第一位锻造灵石、制作银箔灯的大能的名字消失在茫茫岁月潮流之中,但剑尊元镂玉和她的离照剑——不会被忘记。
第110章 九垓上(七)
风把雨滴斜斜地吹进空旷的殿内,浇得地板一片雪亮,清晰地照出禹域上空疯狂卷动的粘稠黑云,如胶似漆。
徐风檐面沉似水,与座上的王灼如出一辙,师兄弟两人如立镜面两方,注视对方如同注视自己,均一言不发。
闻讯而来的弟子挤在门外,围得水泄不通,却愣是半分声响都没有,只能闻得众人的呼吸沉重,随时间的延长而积重。
这些弟子要么是回来轮休,要么是一直留在断镜树山做一些案头事务,要么是还未学成并在负责杂事,也都不约而同地聚集过来,原本在喂鹿群的那几人也跑了过来,沉默地捕捉殿内的一举一动。
江逾白未着弟子服,在其中很显目,心头登地一响,忙摸出玉牌,想起绯罗应当是轮休回来了,忙通知她。
他才发完消息,忽然感觉到人群中微微的骚动,身侧的人示意他往旁边挤一挤,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少年,看清江逾白的脸,小声道:“二师兄。”
江逾白点点头,想问发生了什么,话未出口,就像泡沫“噗”地被刺破了。
徐风檐脊背僵硬,直到雨声里那清脆的蹄响不规则地逼近,他才梦醒一般侧开身躯。
王灼的眼皮狠狠一抽,在不甚明亮的天光中看清来客。
一只狼狈不堪的信鹿。
还不到腰高,跌跌撞撞,遍体鳞伤,头却昂得异常高,一双圆滚滚、湿漉漉的眼眸温柔而坚定地盯着王灼,一步一步地、一跛一跛地走向殿内。
周遭寂静无比,雨滴打地的声响被无限放大,振聋发聩。
信鹿跨过门槛,打了个趔趄,离它最近的弟子眼疾手快地伸出搀扶的手,才想起它并不需要这些。雨水淋下如穿无物,不停地扎透信鹿半透明的、实际并不存在的优美身躯,如更漏点点。
它一直走到大殿中央才停下脚步,身形摇晃了一下,然后弯蹄、低头,身体后仰。
它在行礼。
天光闪耀得令人眼花缭乱,在上座的王灼脸上炸出一片白色的烟花,自成为尊主后长年累月穿着繁复的宽袍大衫沉重地压在鹿椅上,如同挥之不去的乌云憧憧,徐风檐看着他,像看着另一个元镂玉。
元镂玉从来都是轻装简服,照样名动十六蓂,王灼借助重服,垒出坐在鹿椅的底气。
王灼起身,那只硕大的银鹿在他衣摆上跃动,如有神机。
王灼一路走至信鹿面前,在信鹿眉间轻点,绣的银鹿和捏的信鹿会面,银鹿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可怜的小鹿,信鹿哀鸣一声,鹿角上灵息汇聚成一片残云,初始模糊,只能看到漫天阴影狂卷,渐渐地凝成人形。
是一位头发白了一半的中年女人,背对着薤水乱溅的水花,让她看上去像落水的石头,带着老态龙钟的微笑,说:“尊主。”
王灼没有收回放在信鹿眉间的手。
“阿灼。”好像觉得别扭,她换回常用的称呼,说,“久未回去断镜树山,好久不见。”
王灼虚空抓握,不朽树空枝晃动,齐齐舞动起来,枝头没有半枚叶子,只有数不清的命灯悬挂,火苗静静燃烧,无论大风大雨,依然不动声色,无论熄灭与无,终会长久相伴,最旧的一盏,已经被铁锈抹去了岁月的痕迹。
众弟子屏气凝神,回头望向那巨剑似的大树。
他们都不知道这女修是谁,只觉得很眼生,徐风檐认出来了,他看见王灼的举动,知道他也没有忘记。
一只灯从不朽树中飞了出来,如流星落地,洒脱而至,一直落到王灼的掌心。
这是一只有些年头的命灯了,江逾白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