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52)
它被鳞刃割得体无完肤,依旧死死地咬住扈湘灵的衣服,尾巴都没了一半,仅剩的三只爪子在鳞刃中毛骨悚然地割裂着,喉咙里发出悲愤的低吼,眼睛被血污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纯靠本能拉着它永远的姑娘。
直到这一人一虎同时被鳞刃淹没。
某一个瞬间,鳞刃割掉了元镂玉的小指,她下意识地低头,忽然被什么敲醒似的,想起她那同样没有小指的道侣。
元镂玉大喊出声:“仇沼!!!”
浊血随之喷涌而出。
断镜树山被困在噩梦里的仇沼蓂蓂之中皱起眉头,冷汗瀑身。
元镂玉在极致的痛苦中祭出长剑,她的灵骨簌簌作痛,金丹被揉扁搓圆,挤压成各种扭曲的形状,她的灵力、她的修为、她的意识,都在不计其数的鳞刃下离她而去。
耳旁嗡鸣声不断,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冷涩地对元镂玉道:“你是蓂门一代剑尊,你本该一生为求道而活,你怎么能半途而废。”
“道是什么?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吧——”
元镂玉强行屏气凝神,竭力默念道:“一阳来复,一心水寒……”
“道是不休不止,道是守正不移,道是一意孤行。”
元镂玉呸出血沫,咬牙道:“万……万物始生,生犹……犹若死。”
她吃力地举起残缺的手肘,掐出一个残缺的剑诀,诀纹和离照剑齐齐剧烈颤抖,把鲜红的血雾晃出一片空白。
血雾像地动时滚动跌落的泥土和爆发的山洪。
一只毛发被染红的银鹿从剑诀里跑出,高昂地长鸣。
它的声音落入断镜树山山巅的鹿王眼中,两滴清泪从鹿王酌亮的眼珠中抖落……
禹域又开始下雨了。
元镂玉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欲以半幅躯体、半幅灵脉强行破镜至朴露。
鲜亮的劫光闪电猛地将灰尘的天穹撕成两半,海啸的怒吼从远方传来,高可及天的海浪从头顶坠下,阴影比雪山还要庞大,鳞海的运动收割被迫停止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蓂草勃发无限生长。
只剩一只眼睛的扈湘灵亲眼看见了年少梦里的神草“蓂”,只剩一只手的唐牙将队伍最后的、最完整的明松青硬生生拍出了眠仙洲的范围。
修士夺回神智的这一瞬间,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金丹掰碎,齐齐渡给元镂玉,众力之推下,竟真的将元镂玉合力破至朴露。
劫光照亮了整个海域。
金丹破碎后,修士的法器接二连三地从主人灵脉中脱离,纷纷落进云层里,再落进冰渣遍布的深色海水里。
雪白的水沫堆出雪山,寒气凛冽而瑟缩。
法器落水的声响如同一场奏鸣,尤霈的无涯剑、唐牙的崖水琴、明松青的微霭萧……
最后一个落进海里的是元镂玉的灵骨。
血色洇开,这些法器在水沫之下被朴露修士的劫光震慑,转而化作彩色的鱼群,吞食元镂玉新鲜灵骨、谨遵她的遗命:
指引后之来者——来到此地!
与此同时,元镂玉的躯体已经被鳞刃割得只剩一副骨架,离照剑依然没有离手,朴露修士的灵息让她的骨骼都像深山玉般通透明亮,挂着血的装饰。
离照剑猛地向下刺去,用尽朴露修士最后所有神通。
这一剑透过骨影的脊骨,直直地钉向它的另一抹分身——
疏庑中的司南。
然后再透过鹿王泪流不止的双眸通向断镜树山。
由此,三点之间的通道被打通,一座崭新的桥梁落成,隐没在翻天覆地的朴露破境劫光之中。
血惊四座,骨架松手,离照剑也落水化作彩鱼,如玉的骨骼陡然晦暗下去,乍然四分五裂,如烟花裂开,散进澎湃汹涌的鳞海之中。
“……人本为心,心……心本为道……”
雷鸣不断,朴露修士刚进境便已湮灭,还有所剩的所有修士,都在鳞海中割裂为血肉。
这个时候,鳞海渐渐平稳,从中心缓缓浮起闪着不详红光的半个葫芦,银液湛亮,一闪而过许多双不同神采的眼眸和场景,忠实地记下了那些修士寂灭最后一瞬的所想。
比如元镂玉想的还是那个起点。
“你就是近日很有风头的散修仇沼?”
“是。”
“你要来挑战我?”
“是。”
在海雾区,女修的脸被落下的鳞刃割下一道巨大的伤口,她的老虎心口正中鳞刃,奄奄一息地躺在冰块上,竭力舔舐着女修的手。
一下、一下、又一下。
越来越慢,最后没有了。
女修抱着逐渐消散的老虎血污的头,崩溃大哭。
眠仙洲之下,明松青转头掉在浮冰上,恍恍惚惚,无有神智,不知该去何方,不知身处何地,他仰头注视上天的岛屿阴影,向上抓了抓,呢喃道:“……琴……”
“琴……”
没有回声,明松青干脆坐了下来,一步不挪,直到他被冻成冰雕,在空寂寒冷的海面上飘动着,一直一直、不知寒暑地流浪着。
直到很多年后,骑着白虎的林檀将他带离。
第196章 尾声(八)
辛站在黄昏最后一瓣光影中,面貌变幻莫测。
上一刻还站在眠仙洲、站在被火焰染红的横玉峰底,下一刻却又现身在芣崖流火的萼川边,站在申椒殿金色的琉璃顶下,被通红的火光簇拥着,身后抽出一条巨大蓬松的尾巴。
荆苔又置身在那条流火的河里,散落在每一滴火星中。
半透明绿孔雀从波浪上凌空轻轻滑过,双翅青绿发金,如一片绿云缓缓飘来。
申椒殿前,妖王凝视没有开花的桂树,空气中已经似有似无地有了桂花甜蜜的香气,淡淡地漂浮在火流上,应鸣机依然穿着那身辉光四溢的赤色羽衣,川流不息的岩浆色泽流转于凤王佩戴的流苏和璎珞上。
“殿下。”狐相行藏——辛——道。
“找到他了吗?”应鸣机收回视线,垂眸睨向自己搭在廊柱上的手。
辛习惯性地揣袖笑眯眯道:“殿下莫担心,云后会回来的。”
“我才没有担心。”应鸣机怒道,“我只是想休了他。”
辛依旧微笑道:“殿下说得对。”
沉默维持了大半晌,新生的小妖在大草坪上乐呵呵地跑来跑去,应鸣机突然问:“过了那一天,是不是芣崖就会下雨?”
“殿下,会下雨的。”
“听说很多很多年之前,大地也是一片火烧,那些人族也像现在的我们一般,极度期盼一场大雨。”
“是的,殿下。”
“可先王就是在滂沱大雨中死去的。”
“并不是下雨就是好的,殿下。”
“你指什么?”
“臣没有其他意思。”狐相说,低下头去,做了个臣服的姿态,面容没在阴影中,辛深觉有趣地弯起眼睛,祂的心声透过火焰,在荆苔的眼中分毫毕现:
——原来这就是上台的乐趣。
演过的戏照着折子翻回去,枝头的枯萎的花苞重新绽放,佝偻的老人脊背挺直、变回小孩的模样。
重获新生的小和尚把借走的命还回,“涅槃”消除,昧洞弟子为火潭金桂献上灵魂,凤王一跃而下告别红尘。
那柄本该在千万年前就炼成的珊瑚刀才会真正炼就。
也许妖域确实不会再流火了,但也许,大雨带来的浩劫才刚刚开始。
往回走,往回走。
再往回走。
凤凰和青鸟漂亮的羽毛隐去,回到巢穴里,回到他们还没破壳、只是两枚小小的蛋,然后回到芣崖仍然下着无穷无尽的大雨,乌云笼罩萼川流域。
浑浊的河流、被淹死的草木、腐烂的妖众。
时间如水倒流,滚滚向前。
“我从久远劫来……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