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54)
“嗯,是呀。”女修答。
“要去哪里呢?还会回来吗?”
“嗯,我要回我的家乡,叫作锦杼关。”女修笑着说,“我的孩子们也在那里。”
女修腰间摇晃的玉牌上写着:昧洞、锡碧。
“世间万事难能如愿。”尊主说,“阿碧,师兄祝福你。”
女修行了个礼:“多谢师兄。”
女修在一个月夜悄悄地离开了昧洞,她不知道师兄其实发现了她的计划,也不知道师兄就在高处,没有出声地静静地目送她登上一艘小舟离去,飘扬的衣摆几乎要融化在无休无止的鹅毛大雪里。
荆九秋从梦中惊醒,打着哈欠,懵懂而目不转睛地盯着师尊。
一晃数年之后,归一舸长大成人,知道、却从不提自己冰牌的名字。
他不修刀剑,以符阵入道,用的就是那支名为“风月”的笔,除此之外对于月蓂术简直是无师自通,如同从娘胎里带来的一般。
但归一舸对荆九秋说:“昧洞的传人一直是师兄,从来不会是我。”
归一舸笑:“我可从未打上过昧洞的徒印。”
荆九秋不解其意,他其实完全不在意传人会是谁。
望着归一舸的背影,荆九秋从心底腾起一阵从小到大都弥漫在他心头的恐慌,于是神使鬼差般开口道:“师弟,你会走吗?”
归一舸坐在雪山的山洞洞口,悠闲地吹着口哨,手指不怕烫地拨弄银箔灯闪烁的火苗,没有回答他。
几年后一个平平常常的午后,归一舸辞别尊主要下山。
尊主早有预感地点点头,老态龙钟地靠在椅子上,望着归一舸出洞后在阴影里颤抖不已的荆九秋,道:“阿九,莫要执念。”
“我……”
荆九秋喉结抖动,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尊主长叹:“那就去告个别吧。”
荆九秋匆匆奔下山,雪粒砸在脸上,他看见归一舸的身影既缥缈又虚无,仿佛出现在梦里,在梦中的河里,在梦中河的一叶扁舟上,不见面容,江面冷雾般触之即散。
归一舸扭过头来,挥了挥手:“师兄!不必送了!回去吧。”
“为什么不留下来呢?”荆九秋忍不住问。
“为何要长留呢?”归一舸遥遥回首。
“你不会用这个名字了,对吗?”荆九秋觉得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
“当然。”
“师弟,天命难违,留下——”
归一舸打断他,微笑着安慰:“天命难违的意思是,就算我不做,也不会不发生。”
就像当年荆九秋和师叔在冰缝里捡到七八岁的归一舸。
归一舸在山下的荆棘和大青石的苔藓上捡到了另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归一舸摸摸孩子的眉心,弯起眼睛:“那让他同你姓吧,师兄,单名一个苔字。”
“……”
“回去吧,荆师兄。”
“你会去哪儿?”
归一舸想了想:“禹域吧,剑尊元镂玉的地方。”
“很多事都是这样的,强求不得。”师尊多年前曾这样说过,荆九秋一噎,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自己流泪了没有,他只是有些苦涩地想起为什么他们昧洞的人都要面对离别呢?
为什么在原地送别的都会是他们呢?
荆九秋目送师弟下山,看他走远,从“归一舸”走向“经香真人”,亦走向属于经香的天命难违。
当年师尊也会是这个心情吗?
当他在这里目睹师……谁?是谁下过山?
荆九秋风雪中挺拔而孤寂的身影逐渐和他的师尊重合。
往后,宿梧和归长羡也是这样为楼致送行,往前,陆泠也是在师尊这样的目光中依依远去,不再回头。
又过了许多年,三十九岁的荆九秋老死在山洞里,回光返照之际起身喝了杯温茶。
大弟子宿梧垂首侍奉在旁,眼尾已然红了。
于是荆九秋想起师尊离世前的自己。
荆九秋颤抖着捧起茶杯,热水滚落,滴在被子上,床边点的小炉上还烤着另一壶茶,清香四溢,火焰噼里啪啦地响。
一切都让荆九秋感到舒适,他眯起眼睛:“阿梧啊。”
“弟子在。”
宿梧的声线已然有些哽咽,但荆九秋既看不清,也听不清,只自顾自地讲,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说得清不清楚。
“很久很久以前,你曾有一位师叔,不过他离开后就再没回来过啦,雪山下雪太多,实在……实在有些冷。”
宿梧端端正正地跪倒,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上。
“他……他叫……‘归一舸’……”
“至今仍望……一……一舸归欤……”
荆九秋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茶杯脱手,半盏茶和碧绿的茶叶都浇在被子上,他鬓边染上了薄薄一层霜,惨白柔软的脸颊上,照着一豆暖洋洋的灯火光芒。
荆九秋的灵魂从绵软的躯体上离开,看了看在自己和床前痛哭的宿梧,内心却奇异地感到安宁,他听到矩海的召唤,正要钻进水里安眠。
不料面前忽然伸出一只手,把他拉到一座岛屿上。
“这是哪里?”荆九秋问。
“这里是眠仙洲。”看不清脸的人说,“如果你愿意留下来的话,在这里,你会等到你的师弟。”
“我会……等到他?”
“嗯,你会的。”那人笃定地说,“他会来见你的,他会以‘业露’的名字来见你。”
“什么是……业露。”
“宿业挥发之繁露,也算是他的来处。”
“你是谁?”
“我是辛。”那人说,“万古长夜中,我是你师弟最开始唯一的同伴。”
眠仙洲终年黑暗,如此间万象的一截罅隙。
荆九秋一个人在眠仙洲度过了很久很久的时间。
他难以记清年岁,也害怕自己会忘了师弟的模样,不过每当荆九秋摸到香草的叶片,就会分毫毕现地记起当年在蒙那雪山的每一时每一刻。
过了不知道多久,荆九秋果然如辛所言,等来了师弟。
“你终于来了啊。”荆九秋高兴地对师弟说,觉得师弟几乎没有发生变化,“你怎么又改了名字呢?”
师弟露出很吃惊的神色,然后转头就怒气冲冲地要去和辛打架,但辛早就又不见了,师弟又出不去眠仙洲,只好一头怒火地坐下来生闷气。
荆九秋说:“不要生气。”
“我……”师弟泄气,“你怎么这么想不通?”
荆九秋只是笑,他从未真正看清过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只知道那个人会叫师弟“小叶子”,只知道那个人有一点特别红、特别红的眉心痣。
又过了很久,久到荆九秋觉得自己大概在眠仙洲呆了三辈子那么长。
“好多人能活很长时间呢。”荆九秋对师弟说,“那些高阶的修士,不过活太久也很累吧。”
师弟说:“你很累吗?”
荆九秋眼尾一弯,笑了一下:“嗯,你没来之前,是挺无聊的。”
这一日要从那天师弟下山开始算起,太长了,算不清。
后来眠仙洲有了新来客,荆九秋看到辛在等他,荆九秋飘过去,问:“你找师弟么?”
“不,我来找你。”辛说。
“找我?”
辛流露出一丝笑意:“我收留你的魂魄这么多年,该报答我,对吧。”
荆九秋终于觉出不对劲,但他想到师弟,于是心满意足地想:好吧,那就报答吧。他还没有问该怎么报答,只见辛伸出手,荆九秋只看见辛眉心中格外鲜明的一点红,而后眼前一黑,全无意识了。
之后的种种事情,荆九秋都无从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