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31)
“……遗民有歌曰:‘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再下面细细地记载了长老和聿峡弟子的名号。
然而聿峡弟子却记载了二十四个,头三个是“李青棠”、“韩渌”、“叶临云”,排在最后的,叫“燕庆”。
荆苔看到这里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再翻一页——这一页密密麻麻的都是百姓的名字,一个不差,荆苔扫一眼就看到了“赵长生”。
再翻,是署名,“绿蜡”、“蝉娘”,还有一个“裴寄真”。
荆苔的手指在“裴寄真”的字迹上轻轻扫了一下,旋即合上这本崭新的《微阳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是世间第一本《微阳经》。”
说完,他就把这本册子丢进了徐风檐的怀里。
“啊?”徐风檐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差了,手忙脚乱地去捞这本册子,颠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拿稳,磕巴道,“什么?第一本?你莫骗我!我受不得骗!”
小师弟没理他,径直掀帘子走下去,背影看起来有点冷酷。
等候回音的弟子下意识来扶,荆苔轻轻错开,自己撩着衣摆下轿,心里有点堵,心想,这就是全部了。
弟子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嗫嚅半天没说出话。
荆苔望着雾障散尽的挽水的方向,道:“哪里发现的玉泥?”
弟子忙道:“就是那边,没多远,您跟我就行。”
荆苔点点头,跟着弟子慢慢地往河边走。
一路上他既没有踩到一地的枯草,也没有看到鬼魅似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一切已经天翻地覆,那些不见天日的瘴气被时间的风一吹就散了,水也流尽了。
荆苔想起《微阳经》里说“万古长存,兆载永劫”,只觉得凄凉。
弟子说:“到了。”
荆苔停步,收回思绪,没注意脚下,无意间将一粒石子踢进往下陷了几十尺的河床。
他的眼神随着这粒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缓缓地移到黑色的“深崖”里。
裸露的河床像流干泪水的眼睛,黯淡无光。
在角落里,有一堆小小的、尖尖的、棱角分明的发着微光的泥堆。
那就是玉泥,荆苔想,聿峡弟子们来时珍重放下的、离开时拼命捞起的,命玉,它的最终样子,其实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堆泥土。
干爽的清风吹来,没吹去荆苔心上的阴霾。
他看着,猜测哪个会属于李青棠,哪个会属于韩渌,哪个又会属于叶临云。
过了很久,荆苔依旧一动不动,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弟子不敢催促,垂手默默地等,他不停地看荆苔的背影,数次生出想要给对方披上衣服的打算,只是他隐隐地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这位好像并不需要他。
等到天色都变暗了,弟子才小心翼翼问:“我们回去吗?”
荆苔回过神,“嗯”一声,点头:“走吧。”
他最后看一眼玉泥,跟随弟子沿着来路回去,走到一半,问:“这玉泥会如何处置?”
弟子道:“一般而言不会动的——您小心脚下。”
荆苔若有所思。
刚刚走近轿子,徐风檐已经风风火火地抱着白裘跑了上来,不由分说将荆苔一把裹住,甚至捂住了他的半个脸。
荆苔的声音闷在白裘里,无奈道:“师兄,我不冷。”
“不要逞强。”徐风檐不相信,捏了一下他的手,蛮横道,“这手冷得像冰,你说你逞强什么,裹好就是了,我可不想回去被师兄骂。”
荆苔把头完全探出来,用下巴压住白裘边,一副乖乖的样子,把自己的手也缩回白裘里了。
徐风檐满意地点头:“这还差不多。”
突然,天上响起惊雷,天光变暗,乌云笼罩,外围的弟子机敏地抽出避雨符。
徐风檐未觉水汽,横手喊:“不急。”
继而仰头,半晌没说话。
荆苔也看去,见闪电在云层间穿梭,滚开的线团似的,他没看出什么门道,脑子里却突然闪过文无在白府里看闪电的模样。
徐风檐翻手捏出一只剔透的银鹿,摸了一下。
银鹿便低头行礼,转身奔跑,越跑越快,越跑越高,像是踩着看不见的梯子,渐渐消失在水汽中。
“怎么了?”荆苔问。
徐风檐道:“怕是要有大变,等大师兄那边的消息。”
荆苔“哦”了声,片刻后,犹豫地从白裘里探出一只手,扯徐风檐的袖子,问:“闪电和河道图,会有什么关系?”
徐风檐莫名道:“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能有什么关系。”
荆苔有点失望:“喔,好吧。”
这时二人听到有人喊:“师叔,台前辈。”
他们一扭头,原来是江逾白醒了过来,正一边揉眼睛一边掀帘子,睡眼惺忪。
徐风檐看了他这副样子就来气,下意识训斥道:“你师尊闭关了,我们这些做师叔的替他管管是本分,进劬冢怎么不听师姐师兄的话?我专门交代了绯罗说要好好看着你,这下好,她也看不住,一个没注意你人就不见了,现在还只是一个认剑,往后要是有大事,你能靠得住吗?出去还好意思报禹域的名号吗?”
江逾白蔫蔫:“哦。”
荆苔忍不住插嘴:“绯罗是?”
“梅初的徒弟。”徐风檐很骄傲地说,“很能打的。”
荆苔:“……”
他问江逾白:“梦里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梦?”江逾白却是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懵然道,“我就是睡了一觉,啥梦都没有哇。”
荆苔按了一下眉心,心说他还以为文无会有什么高明手段,没成想做得这么粗暴。
徐风檐问:“什么梦?”
“没什么。”荆苔摇摇头,“就是知道了挽水的过去,没什么稀奇的。”
“噢。”徐风檐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对劲,蹙眉打量江逾白,“什么台前辈,台前辈是谁?”
“他啊。”江逾白很理所当然地示意荆苔。
却见荆苔笑了笑,没等他搞清楚这个笑容的含义,徐风檐已经在那冷笑了:“小兔崽子。”
“什么?”江逾白莫名其妙。
徐风檐走上前,给还没下轿的江逾白一个暴栗:“乱叫什么呢?快叫小师叔!”
小师叔?
荆苔突然想起了文无掰着栗子笑嘻嘻地叫他“小师叔”的样子。
江逾白怀疑自己听错了,狠揉几把自己的脸,又眨眨眼睛,额头上有一个通红的点,但他已经忘了喊痛:“什么?小什么?什么书?”
徐风檐和蔼缓缓道:“小、师、叔。听清楚了没?需要再重复一遍吗?啊?”
江逾白睁大眼睛,下意识地想要走近荆苔来确认。
然而他忘了自己还站在轿子上,一脚踏空,连叫都没叫出来,整个人完全没有准备地跌了下去,扑通一声,连守在外头的弟子都回头来看。
徐风檐的眼角抽了抽。
荆苔于心不忍,上前走了几步,要来扶江逾白:“先起来。”
江逾白避开他的手,抱头崩溃,内心那是一个异彩纷呈五光十色的,极其复杂,仰起头,灰头土脸,抱着最后一丝期待看向荆苔,试探着喊:“师……师叔?”
他的眼神热切,极其希望荆苔否认似的,但荆苔点头,实诚道:“抱歉。”
“夜枫君!”有弟子慌乱地叫徐风檐。
徐风檐笑意未散,叉着腰随口道:“什么事?”
“有……孔雀!会飞的孔雀!”他们七嘴八舌地叫。
孔雀?
哪里来的……会飞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