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0)
荆苔闭眼装睡。
甘蕲笑着,也不拆穿,只盯着他唇瓣的咬痕发呆,没多久荆苔真的困得在甘蕲怀里睡着了,甘蕲也没有睡着。
翌日,荆苔睁眼,已经是天光大亮,甘蕲不在,屋子里多了其他人的气息。
徐风檐哼哼道:“找什么,他出去了。”
荆苔停下在床铺上摸索的手,无奈笑道:“徐师兄。”
王灼引姜聆给他探脉,荆苔乖巧地伸手:“先前没打招呼,失礼了。”
“无妨。”姜聆捻着两指摁在荆苔手腕上,边探边道,“小徒很惦念纤鳞君。”
“竭南姑娘的老虎很可爱。”荆苔含笑道,一炷香后,姜聆收手,略带歉意道,“笅台查不出什么。”
荆苔不意外:“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
姜聆叹息:“纤鳞君聪颖,自然知道什么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嗯。”荆苔点头,“我知道的,只是还没想好。”
“什么想好不想好的。”徐风檐竖起耳朵。
荆苔抓着被子:“没什么。”
午后,荆苔好说歹说把三个人赶回去,窗户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双眼睛,小狗似的左看右看,荆苔仿佛能看见似的:“走了。”
“终于走了。”甘蕲大喘气,撑开窗户翻进来,直接飞到了荆苔的床上,翻了两圈,“太可恶了。”
荆苔伸手揉甘蕲的头发,却转头看着窗外的断镜口和经香阁的废墟,空洞的眼眸倒映着一切,紫色的游云不慌不忙地钻过天目,薤水十八弯的水已经淹没了三分之一的石塔,王灼和徐风檐都没有说,但逃不过荆苔的感识。
“水面上升了啊。”荆苔喃喃自语。
甘蕲眯着眼睛,享受荆苔的揉搓:“上升就上升,和我们没有关系,小师叔——”
“我猜出林檀是什么意思了。”荆苔垂下眼眸,“当归,你也猜到了,是吗?”
甘蕲没了声响,片刻后,荆苔察觉到对方牵着自己袖子的手抖如筛粒:“非这样不可?”
“我得回去。”荆苔说,“当归,你瞒着我,我不记得,但我不傻。”
他的声音低低的:“我也去过眠仙洲,是么?谁让我回来的,当归,是不是你。”
“你不能回去。”甘蕲慌乱地从床上翻起来,一把抱住了荆苔,语无伦次道,“昨夜的我都不要了,小师叔,不要去,好不好?就这样在外面,不管眠仙洲、不管神鱼,也不管水啊河啊的,好不好?”
“我不用你回应我。”甘蕲都带了些哭腔,“我们可以扎一艘小舟,一直漂流、漂流,漂流到世界尽头、天涯海角,小师叔,我求你了——”
荆苔叹气:“你看不出吗,我的这幅石头身,不能撑太久的。”
“师尊叫我为他寻回法器。”荆苔抚摸着甘蕲的脑袋,揉他的耳垂,“所以我一直在挽水为他寻找,我原本想着找回他老人家的法器,就收拾收拾等死得了,当归,我现在不想等死了。”
甘蕲攥着他的手蹦出青筋。
荆苔长息:“现在我不等死了,我想拼一次。”
甘蕲还是没有回答。
荆苔说:“你带我去断镜口。”
甘蕲没有动作,荆苔不催,耐心地等着。
断镜口不知何时集结了一群鹿,呦呦地叫着,簇拥在断口附近,往下千万里如踏云间,对口芸阁中,朱砂霍然起身,意识到哪里不太对,笔尖一团浓墨扑通滴在纸上,云雾缭绕间,烧成炭的经香阁附近,鹿群中,出现了两个人影,是纤鳞师叔和那个姓甘的新门尊主。
这是要干什么?!
甘蕲的脸色黑得要命,各色小鹿争先恐后地拱荆苔空着的掌心,热心而眷恋地舔舐,仿佛在叫他留下来,荆苔不急不缓,尽可能多的摸着它们的鹿角,安抚着。
鹿群中忽然让路出一只火红的小鹿,尾巴尖白色一点,鹿群都向它低下头,以示臣服。
甘蕲嗤:“你是头头?”
若是绯罗在此,或许能认出这就是那天闯进她房中的小鹿。
荆苔的手胡乱地抓了几下:“什么头头?”
红色小鹿把自己的角怼进荆苔掌心,荆苔摸了摸:“是你呀,好久不见。”
“小师叔见过?”
“是这里的鹿王呢。”荆苔继续摸,“它很喜欢我。”
甘蕲看着红鹿小小的、单薄的小身板,不信地撇嘴。
天空传来鹤唳,白鹤在天穹一圈又一圈地盘桓,红色的鹿王引着荆苔走到妖风不断地断镜口,这是断镜树山的最高处,直插云霄,往下看,薤水十八弯也只像一条落地的纱巾,游云如船,雪山都缩小成白白的一条线。
烈风吹得两人的衣袖不停怕打身躯,散发在空中如金蛇狂舞。
没有人能在如此高度不感到心神动荡,高处不胜寒。
身后,徐风檐和王灼慌乱地冲过来,王灼瞬间以为自己回到了三十多年前之前,经香师叔自焚的第二天,荆苔傻乎乎地游荡在断镜口,拦也拦不住,他一头跳了下去。
徐风檐的声音在烈风中吼得变了调:“荆苔!回来!!”
“荆苔,回到师兄这里来!”王灼不知所措,“小苔啊!!!”
甘蕲在狂风扑面中落泪,他紧紧地握着荆苔的手:“小师叔……我们不回去,好不好,我真的很害怕。”
“不怕。”荆苔微笑,“这一次我们不是去求死的。”
他回头对两位师兄弯唇一笑:“师兄,我会回来的,等我一会,等我回来,就不会再分开了。”
荆苔数:“三——”
六尾鱼相互咬合,残缺的一口就是断镜口的化身,鱼水流动,断口是唯一的开口。
“二——”
眠仙洲不可逾越,矩海不可莫测,但到底谁会把另一条登洲的路设置在断镜树山的天目呢?就在人人都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地方。
“一——”
不要跨过海洋去寻找神地,但高空、眼睛、寒冷能够破除一切迷障。
两人牵着手,从断镜口一跃而下,红鹿陪伴,身后王灼和徐风檐的怒吼被扭曲又拉长,他们扑进软乎乎的云朵里,疾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让人无法睁开眼睛,这简直就是自尽,这一次,没有人能拉住他们。
坠落的过程被拉得无比漫长,仿佛一切生物的生老病死都在其中完整地走了一遍,却依然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忽然,消失的视线里扑进一丝天光,荆苔竭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一头扎进了翥宗疏庑的雾池,司南慈悲地目送他们离开。
下坠依然没有停止。
他们穿过大雪纷飞,穿过冰冷刺骨的海洋,穿过白石遍地的河床。
尽头会在哪里?
荆苔和甘蕲都不知道,他们能做的只是紧紧拥抱,互相亲吻,然后等待无穷无尽坠落的尽头,也许这一次他们能够到达神地,破除最初的谜团。
无论曾经的世界怎样消失在滚滚洪流之中。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题记
卷四·灵台有玉·终
第148章 北斗戾(一)
……
紊江翥宗,留下来找看陌生男修的弟子昏昏沉沉地在门口打盹,窗外下着细雨,雨线缠绵,裹着长阶、再次倒塌的大殿和疏庑裂缝,忽然,屏风里传来翻腾的声音,弟子猛地惊醒,忙一推屏风,瞧见里头收拾干净没多久的男修紧皱眉头,仿佛疼痛不堪。
弟子忙拔门而出,迅速地请来了尊主和次尊。
“他……他一直在叫唤。”弟子指着屏风说,“好像很疼。”
怎么回事?
柳风来和柳霜怀四目相对,床上这位的身份在收拾干净后他们一眼就能认出来,正是翕谷明松青——唐牙的道侣,当年眠仙事变后同样不知所踪,也不知道林檀是从哪里找来的,他们通知了翕谷,连烟萝派来的阮天暮还没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