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58)
梅初沉默了好半晌:“你的修为如今……”
“如师姐所见,一身废骨,此生都碰不到洞见。”荆苔弹弹自己的袖角,弯唇摇头,“终于还是这一辈里最拉垮的人了。”
梅初还没说话,荆苔松快地笑起来:“不过也没什么,凡人也是一生,通微也是一生,我这样的也是一生。”
梅初明白荆苔为什么要问弟子那个问题了。
她沉默一下:“其实我也被叫去跟着经香师叔学过。”
荆苔不知道这事:“啊?”
“你不知道,是因为风檐觉得丢脸,死乞白赖要我们几个替他瞒着。”梅初笑了一下,“我习剑的时候,只觉得剑随意动,一套下来只有酣畅淋漓、没有磕绊,但符咒……师叔还想着教我们几个一点,奈何我们都跟木头似的,真是怎么用心都不行。我看师叔下笔,笔笔万钧、行云流水。换了自己连第一笔都下不去,无论怎么做都不行,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十个有九个都没法开始。”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梅初拍拍荆苔的肩膀,“还有我们。”
梅初把蜡烛留给荆苔,他继续发呆,困意卷土重来,一头倒在塌上,睡死过去。
昏黑的梦境里闪烁着无数璀璨的珊瑚群,鱼群穿梭其间,鳞片亮亮的,仿佛把阳光镀进了海洋,水波里沉睡着数万年的呼吸和思绪,悄无声息。
有声音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闭口不答,视线逐渐升高,浮向浅海、浮向阳光可以照见的地方,然后他看到了一座高大叠嶂的岛屿,漫山遍野长着翠幽幽的蓂草,绿叶如纱,草荚似贝。
第123章 渡河汉(九)
荆苔没两天也回了断镜树山,王灼第一时间跑到港口来接他。
众巡视的弟子只见自家尊主老早就在港口翘首以待,连坐都不肯坐下来。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来来往往的弟子但凡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活,都跑过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想看看是谁有这么大的脸面。
直到午后,一艘小小的云艘才冒尖,王灼眼睛都亮了。
人还露正面,先见乌发佩着灯簪,围观的弟子于是纷纷心里“咦”一声,早有所料地想:果真是纤鳞师叔。
荆苔慢慢地下船,还没落地就被一顶白裘紧紧地裹起来——这几个师兄师姐裹他的姿势、步骤都极其相似,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训练得来的,他们仿佛认定这就能让荆苔冰冷的躯体暖和起来。
无所谓,能让他们心安也是好的,荆苔一直这样想。
王灼裹好了荆苔才放下心,照样把柏枝乡收拾好给荆苔住。
但荆苔不住,他求王灼在断镜口的废墟那里弄出一间小屋子——对面就是芸阁,占据了断镜树山的最高处。王灼很想不答应,但拒绝不了荆苔。
那地方就是经香阁的所在。
也就是经香真人后来闭关和自焚之地,也是荆苔养伤的地方。
这么多年,禹域的所有人——包括王灼他们——都下意识地没有处理这片废墟,任由鹿群在其中游荡、任由大片杂草杂花将那里淹没。
像一块经年的伤疤,一碰就疼,也无法忘却。
荆苔回来后因他如今觉多难醒,养成了熬夜的坏毛病,总以为自己只要睡得够晚,就能多攒点时间。
干什么呢——重拾符印咒术。
他每天午后才醒,醒了就开始琢磨符咒,一直磨到深夜昏昏欲睡还企图多画一笔。然而荆苔体弱到根本没办法抵抗困意,在桌子上睡了两晚,终于被王灼发现。王灼便每天按时按点,要么他亲自来,要么是朱砂,定时定点地监督荆苔去睡觉。
日子转到八月三十,王灼收到柳霜怀哭爹喊娘的求救信,本想放着不管不麻烦小苔,但不知怎么的,他还是拣起来去找荆苔。
王灼上到故阁的时候,荆苔刚刚才睁眼,半梦半醒地坐在桌前发呆。
“师兄。”荆苔掩嘴打了个大哈欠,脸上毫无血色。
王灼扫一眼荆苔桌上叠起来的纸,这些天他竟毫不过问荆苔在干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师弟已经不太适合费此心血,王灼每次见他,都觉得比上一次更憔悴,心头血都好像被那一笔一画给蘸没了。可王灼——他和师妹师弟都知道,其实荆苔比谁都倔,硬得像块石头。
荆苔不在意地把纸都扫到地上去:“都是残次品,师兄不必放在心上。”
符纸如蝶翩翩,白的、红的,都像刀子一样扎得王灼的心脏发凉,他命令自己别过眼神,把柳霜怀的信递给荆苔,道:“翥宗的柳星浮。”
荆苔没立即接过去:“找我?”
“嗯。”王灼说,“他家哥哥嫂子的事你还记得吧。”
翥宗如此惨烈,任谁也没法忘记,如今还有三家修士在外找林紫栴,奈何那林檀同人间蒸发了似的,无论如何就是找不着。
荆苔点头。
王灼把信展开,摊给荆苔看:“翥宗大殿毁于一旦,修好以后发现法阵破坏得最厉害,护山大阵是翥宗开山祖师留下来的,大殿是其中心。柳星浮请了几乎所有在世的阵修——寥寥无几,才修了个大概,最后一环怎么也扣不上,想请你去看看。”
“行。”荆苔欣然答允,“虽然不一定管用。”
王灼听见荆苔好似自言自语似的说:“师尊也去看过的。”
荆苔手脚快,当天晚上就收拾好准备出港了,说是刚好在云艘上睡一觉,醒来就能到了。
朱砂认认真真地打手语:“要三天的。”
“他知道。”王灼道,“他开玩笑呢。”
这时又有云艘进港,江逾白跳下来,一边走一边活动筋骨,还没走几步,就猛地被一股大力一扯。
江逾白奓一身毛,手脚乱挠:“谁——!”
天旋地转,江逾白一眨眼被拎走十几丈,刚刚落地,就对上王灼的脸,登时一愣:“师伯?”
朱砂放下拎人的手,江逾白眨眨眼,表情十分茫然,甚至有点害怕:“砂砂姐你扯我干嘛?”
没人回答他,荆苔微微一笑。
“我刚刚轮休……回来……”江逾白小心试探道,“师叔……您是要出门……?”
荆苔还没说话,王灼先说了一句“是”,看来同朱砂达成了某种共识,朱砂也很凛然地看着江逾白,后者一缩脖子,意识到他的轮休或许要泡汤了。
于是江逾白也被赶上了荆苔的云艘,耷拉着脑袋缩在角落十分丧气。
荆苔想想,亡羊补牢地安慰他:“我不管你,你随意。”
江逾白吸吸鼻子,想起自己湮灭的假期,顿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
三天后,荆苔睁眼没多久,云艘就到了紊江翥宗,还是那个规模巨大的河中洲。
柳霜怀出来接人,江逾白想起师伯的嘱托、去搀扶荆苔下船,荆苔拍拍他袖子,摇头:“没必要,他们瞎担心。”
“纤鳞君。”柳霜怀霜打的茄子一般迎上来。
荆苔远远地看见大殿透着新色,许多陌生的修士都活像被欠了几千万两灵铢似的愁颜不展,脸拉得老长,唉声叹气源源不绝,勾得柳霜怀也叹出一口长气。
“星浮君请了这么多人。”荆苔一边沿着长阶走,一边轻轻说,“我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
“没事没事。”柳霜怀小心地引路,“哥,多看几眼也好,您师承经香真人,若您也说不行,我们以后寂灭了去见先人、也是尽过人事,不必心虚。”
“多嘴问一句,尊兄如何?”荆苔道。
“还没醒。”柳霜怀的脸色更苦了,“岫姐也一直没传消息来。”
江逾白嘀嘀咕咕:“好奇怪。”
“是很奇怪。”柳霜怀脚步停了一下,然后接着走,“三家都找不到林紫栴。”
江逾白挠挠头:“天下真的存在这样的地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