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57)
他摊手,总结:“我只是个普通人。”
“不。”甘蕲否认,“小子,你不可能是。”
他们等到天都全黑了,廊下的银箔灯亮起,前一晚的那个小狐侍敲门,谨慎道:“尊驾,我来点灯。”
甘蕲打了个指响,搓出火苗,把灯点上了。
狐侍见屋子里头一亮,便不知道还该不该进去,正为难时,里头问:“行藏有没有消息?”
狐侍答:“还没有。”
问话的是甘蕲,闻言冷笑一声,荆苔还是觉得应该找应鸣机问清楚才对,毕竟他们有云后踪迹的把柄在手里。他思索着,忽然身后一身闷响,荆苔回头,视线里楼致两眼一翻,软趴趴地抱着椅子晕了过去——怎么回事?!
荆苔手伸到一半,见地上甘蕲的影子突然抖了一下,然后不可控制地向下滑落,荆苔返身去扶,准确地接住甘蕲歪倒的身体,重得像一块重铁,撞得荆苔往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环住甘蕲的后背,才堪堪搂在怀里,手心正好碰到敏|感的翅膀根,即使主人昏睡了,那翅膀还是微微地颤了颤。
甘蕲开口吐出几个零星的气音,微不可闻,荆苔听不清楚,他抱稳甘蕲,蹙眉低头,才勉强听清。
“是灯……”甘蕲有点神智不清,顺从地把脸埋在荆苔的脖颈处,“银……是银箔灯……气味……”
荆苔脑中电光一闪,霎时就明白过来,直接徒手去捏银箔灯的火,银箔灯的火苗霎时便灭,房间重回黑暗,但已经来不及了。
好算计,居然把药下在银箔灯中,只要灯一亮,这药便会起效。
转瞬间天旋地转,一切在银箔灯的灯光里恍惚含糊,晕成一片混融的光影。眩晕中,荆苔仿佛看到一只火红的凤凰冲出云层,它所经之处,风雨皆息,灵力化作铺天伞盖,将雨幕挡在芣崖之外。
一声“殿下”打断了这段似乎是攫取而来的回忆。
荆苔听见狐侍的声音,然后房门应声而开。
应鸣机的羽衣在夜色里灼得发亮,淡淡地瞥过屋内倒下三人和抱着甘蕲靠着桌子勉励支撑的荆苔,荆苔想问空无在哪里,可他说不出话来,只是嘴唇翕张,好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所控制。
——可明明一开始这个药仿佛对他就没有用的。
“哎呀呀。”行藏优雅地蹿进来,隔着甘蕲的身体与荆苔对视,“这法子果真是极妙。”
荆苔的瞳孔轻颤,行藏轻笑一声,复又站直:“这药很甜,你没闻到?”
荆苔瞪他,察觉到甘蕲扑到自己脖间温热的气息,忽急忽慢,应该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行藏也发现了这一点,把银箔灯拎过来在甘蕲脸侧悬停了好大一会,直到甘蕲完全地晕了过去。
“这东西刚烧就能起效,之后就香得不行。”行藏放下灯,啧啧称赞,“果然,唯一能察觉的是你,唯一不能察觉的也只能是你。”
说的是谁?
荆苔的心脏仿佛猛地被攥住,巨大的恐慌随即而来——尽管没有任何提示,但他就是觉得这就是那股控制他的力量。
是谁?会是谁?
荆苔感觉自己被吊在高崖上,底下便是万丈深渊——这一定、一定是一位非常危险的人物,危险到即使世界破碎都没有办法遏制他,可是,荆苔想,是你,一定是你,冥冥之中,我注定要与你互相搏斗,不死不休。
行藏吩咐:“这个小的,好好带上,至于这只阴魂不散小孔雀……”
“拿着孤的羽毛送出去。”应鸣机简短地命令。
妖侍围上来,不由分说地从荆苔手里把甘蕲扒出来。荆苔的手指软绵,浑身上下的力气都好像全部都抽走了似的,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甘蕲的身体从他的怀里脱出,然后落到另几个妖侍手里。
甘蕲的长翅膀拖在地上,暗色里熠熠发光。
“想说话?”应鸣机问,然后又早知道答案似的打了个指响。
那股奇怪的力量又来了,这个力量让荆苔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又让他失去了甘蕲,眼下却又发现自己莫名地可以说话了。他张了张嘴,尝试,最后勉力道:“云后……”
妖侍窸窸窣窣地带着甘蕲楼致退出门外,屋子里只剩下应鸣机、行藏和荆苔。
行藏听到荆苔提到“云后”,晦暗不明地侧头瞥了荆苔一眼。
“你说孤的王后?”应鸣机笑了,“孤可以让芣崖里风雨不再,自然可以找到孤的王后,用不着别人。”
应鸣机笑了两声,然后笑声收住,他围着荆苔走了半圈:“孤想了很久,可孤毕竟是芣崖的王,孤不能随便地死在这里,孤想了很久,只有这个解法。”
“殿下是殿下。”行藏肃然行礼,“殿下就是芣崖的王,独一无二的、唯一的王。”
“只有这个解法……”应鸣机重复,面色淡然地攥住腰上的香囊,他走到荆苔身边,荆苔感觉到他在打量自己的脸,过了很久,荆苔听到他说,“离孤上次见到你,真是过去了很久很久,不过没关系,妖族的命很长,长到孤一定能等到你自己走进这个为你而设的牢笼里的那一刻。”
第39章 飞帝乡(十)
荆苔被这番话里透出来的信息给弄懵了,什么解法,什么上次,什么牢笼……荆苔睁大眼睛,但挡不住逐渐变得模糊的视线 。
他仿佛依稀看见应鸣机的手挥了挥,羽衣红得像流动的血与火,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扶起了他,轻柔地引导荆苔向外走去。荆苔蹒跚而去,门外竟乌泱泱地站了好大一群妖,少说也有好几百个,却是异样的静谧,没有一丝声响。
微风阵阵,乌云遮蔽月亮,环绕一种发霉潮湿的气味。
“风雨欲来啊,殿下。”行藏仰头观察天际,突然说。
应鸣机沉默不语,盯着那团似乎在翻涌的黑云,俊美的面庞上浮现悲伤又怜悯的神情,半晌才道:“芣崖三百年没有下雨了。”
“臣还是觉得。”行藏笑道,“永远不要下雨才好。”
“胡话。”应鸣机握着栏杆,轻轻训斥,“世间铁律,逆天者,不可长久。”
他抬起头,不知道说的是谁。
荆苔愣愣地立在一侧,木偶似的,他想知道应鸣机到底想干什么,想知道芣崖这三百年的晴日是怎么一回事。
余光中,扶着甘蕲的妖侍们路过,行藏注意到荆苔的神色,颇为好心地低声说:“再看一眼吧,纤鳞君,最后一眼了。”
荆苔沉默,很想去摸摸甘蕲的翅膀尖,但他做不到。
行藏笑了一声:“知道纤鳞君委屈,但没办法。这三百年的好光景不易得,此地经不得风雨。”
他的话音落下,妖群纷纷化作原型,兽吼、鸟鸣、长啸……一时灵光乍现,声响大作,风云变幻。
应鸣机挥了一下手,叫啸声戛然而止,分出一条空路。
荆苔身不由己地跟着应鸣机和行藏的身后,从这条空路上走过,妖群的眼睛在黑夜里如同灯笼,数也数不清,身处其间,荆苔生出了荒谬的猜想,仿佛这条漫漫长路没有尽头,却又近在咫尺。
妖群贪婪地盯着他,在应鸣机的威压下不敢向前,发出此起彼伏的低吼。
他们一直走,一直沉默地走,荆苔记得,这是萼川的方向。
“到了。”行藏说。
此地位于萼川一侧,萼川的浪声吵闹到快要翻天,于此汇聚成圆圆一潭,横竖百多尺,四方设有坐位,青铜铺地,錾刻连绵不绝的凤枕火翎和龙飞九天的纹样。东侧有一尊凤凰雕像,西侧则是一尊龙像,两股火流各自从嘴中倾泻而下,溅得热浪翻涌,骇得妖群谨慎保持着距离。
最终只有应鸣机、行藏和荆苔站在岸边,应鸣机低头注视足可融金的火流,伸出手掌,好像在感受这火的温度,妖侍瑟缩着把楼致横放在地上,忙不迭地跑远了。那小楼致睡得微微打呼,完全没感觉到咫尺之远的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