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2)
他是在哪里闻见过吗?
荆苔抱臂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他叹口气,从兜里摸来摸去,忽然想起什么,忙从贴身里衣里摸出那截甘蕲送他的白珊瑚。
白珊瑚冰冰凉凉,浑身的色泽同周遭烟岚的颜色美得差不离。
荆苔捏在掌心,用拇指摩挲:“他能找着我吗,你能报个信吗?”
白珊瑚没有反应,荆苔早有预料地叹气,死马当活马医地把灯簪往壁上戳。
他戳是没戳多久,没戳出洞来,但好像听到了“咚咚”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敲钟,低沉的钟鸣涟漪般荡了出来,
荆苔敏锐地竖起耳朵,寻找声音的来处,他在方寸之间转了两三圈,但依然找不到来处,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声响和甘蕲……或者当归有关系,难道对方知道自己在这里?
他精神一振,两手窝在嘴边,长长地吼了一句:“甘蕲!当归!!我在这儿!!”
“你可别叫了。”冷不丁冒出一句话。
荆苔一激灵,左右环顾:“谁?!”
“你猜?”
荆苔琢磨一会,心想这一嗓子怎么这么熟悉?
他试探性地捻着灯簪,一脸正色,脑子里迅速闪过一些模糊的人影,但每一个都被他剔除,最后一个选项都没留下来。灯簪嗖地飞出去,荆苔掐着手诀腾空而起,感受着狭窄空间中空气莫名的流动,他直接缠斗上去。
一交手不知道,一交手更让荆苔心内吃了一大惊。
这人仿佛完全了解自己的招式,每一次攻击都能躲过去,同样的,荆苔仿佛也觉得自己能猜中对方的下一着,简而言之,他们俩都没法伤到对方。
空间随着他们的你来我往而拉长揉搓。
荆苔微微喘气,一个后空翻落在地上,举手利落地收回了被打回来的灯簪,小灯摇来晃去,微光落在他的眉宇。
那人不逗他了,道:“你也找不着我,我也不能留多长时间。”
“你是虚影?”荆苔越发觉得这个声音熟悉,蹙眉问道,“到底是谁?”
“你没猜出来?”那人反问,“不能啊,我没这么蠢吧……”
老天爷!居然是真的是我自己!!
荆苔两眼一黑。
“我不说废话。”‘荆苔’说,“我原本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就在外边等死,”
荆苔:“……原本确实就是这么打算的。”
烟岚漫漫聚成一个虚虚的影子,也许是他自己并没有死的缘故,这虚影完全没有陆泠和柳蜡那样清晰,那影子貌似做了一个抱臂的姿势:“那我就很好奇,什么事情会让我改变主意?”
“……”荆苔清了清嗓子,“别管。”
影子:“嘁——”
“所以这是哪儿?”荆苔问。
影子轻描淡写道:“假阴阳炉——你记忆不全吧?听说过吗?”
阴、阳、炉?
这三个字像锤子一样砸了下来,砸得荆苔脑子嗡嗡地响,没控制住地往后踉跄几步,额角的青筋突突地抽,脑子里的弦仿佛被看不见的大手来回肆意拨动,疼得像有人在他脑中敲钉子。
荆苔觉得自己整个脑子都快被活生生地砸扁,连神经都被打上死结似的。
他神情痛楚,面容惨白如瓷,仿佛快融化,唰地镀了一层冷汗。
阴阳炉,阴阳炉……
那段充斥着火焰、痛楚的记忆从来不曾烟消云散,即使它看起来仿佛告别了主人,放过了对主人无休无止的折磨,但这段记忆依然一声不吭地投下阴影,让之后的每一个举动、笑容亦或是短暂的幸福,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忧愁的味道。
没有谁能从过往的掌心中安然无恙地逃出。
荆苔不能,谁都不能。
他捂着头,那烈焰焚身、五内如焚的剧痛残忍地折磨他,荆苔实在无法忍耐,额头抵在硬壁上,用头咚咚地一下一下撞击炉壁,与此同时,荆苔感觉到周遭的气温一路攀升,如同底下身处火海,熯天炽地。
好痛!好热!
空气被烧得氤氲,融蜡般快要滴下,他全身的骨头都变成了干燥的柴火似的,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发黑、化炭。
荆苔浑身的冷汗浸透了衣服,从长长的睫羽中渗透进去,刺进他的眼睛,让原本就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更加模糊了,他继续发疯似的撞头,似乎听见影子在一旁叹气。
“我帮不了你。”影子说,“没有办法,原本就是这么痛的,你经历过,不能真的忘了。”
我经历过?在什么时候?
荆苔咬紧牙关,想起锦杼关之后那毫无记忆的几年,仿佛蒙着雾气,一直到经香真人将他接回禹域,中间那段岁月,他到底身处何方何地?
“我存在就是你为了将登岛的法子留下来。”影子道,仿佛就是荆苔他自己在自言自语,“你这次不要忘记,我不会继续存在了。”
“从入海口出港,东北风转向西北风,一直上行,向着矩海的深处远航,旅人啊、你们要放弃一切人力的成果,不要依赖眼睛,不要依赖波浪,要穿过珊瑚丛、浮冰和海雾,来到神地、没有黑夜的岛屿,亡灵和神灵共享福祉与安宁,蓂草数日月,高树结珠果,生赤湖边。”
忽然,撞头的痛楚蓦然停下,炉壁消失,荆苔一头跌进熟悉怀抱,额上的痛楚被温热的掌心所代替,来人把他摁进自己怀里,小声道:“吁、吁、我在、我在、我在。”
荆苔眯着眼睛抬起头,视线一片模糊,唇瓣都干裂发痛,渗出血丝。
来人的轮廓被天光微微勾勒,如神似仙,美得不可方物,是他,荆苔心想,是他——荆苔攥紧甘蕲的衣服,哆嗦着嘴唇,身体因为剧痛而不住吞吞吐吐,他想说好痛,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我懂。我懂。”甘蕲不停地亲吻怀中人的头发,“我发誓,你不会再疼了,我发誓,小师叔你相信我,不会再疼了,真的,真的不会了。”
我痛啊,荆苔不停地在心里说,他相信甘蕲能够听见的,一定可以。
荆苔无意识地死命掐着甘蕲的手臂,指甲掐进对方的血肉。
甘蕲动也没有动,反而主动把手递到荆苔嘴中:“你咬我吧。”
荆苔痛得早就失去了神智,一口就咬在甘蕲的拇指侧,他咬得极用力,这是在瞬间,皮肉就破了,鲜血渗出来,那血滚烫、妖气也无比浓烈,甘蕲连眉梢都没有动一下,不停安抚荆苔。
过了将近三四柱香的时间,荆苔才慢慢从剧痛中缓过神来,忙松了口,嘴里还全是铁锈味,不太好意思地一直瞅甘蕲的手掌。
甘蕲毫不在意地把伤口全部露出来,
荆苔其实并没有真的重新经历烈焰加深,这只不过是留在灵魂上的印记,比起亲历都比不上十中之一,他自己都不敢想当年是有多痛。
荆苔在甘蕲怀里清嗓子:“……我,我好了。”
虽然痛楚过后的麻木感还束缚着他,荆苔还是抿着嘴要爬起来,甘蕲扶他起来,荆苔脚一软,差点重新跌回地上,幸好甘蕲眼疾手快地搂住了他,接着一言不发地替荆苔整理好衣服,全程低着头。
荆苔有意打破沉默:“我方才……好像见到了我自己。”
“什么?”甘蕲抬头,漂亮的脸皱成一团,“说了什么?”
荆苔回忆着,把兴许是他自己留下来的话照原样说了一遍。
甘蕲若有所思:“这是登岛的法子吧。”
“登眠仙洲?”荆苔问。
甘蕲点头。
荆苔环顾四周,迷惑:“那我们现在在哪?不在眠仙洲么?”
“在一块冰上。”甘蕲淡声道,“去!”
甘蕲一举手臂,遂初剑应声而出,红色的剑风立即将迷障划开,边缘线被切得干干净净,锋利得也能和剑刃相比,从中看去,外界依然是黑昼,夜色浓稠,远处岛屿阴影有深有浅,浮冰互相碰撞,发出细微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