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70)
“哦。”郜听答,“小闾官年幼时买来的奴,后来就当玩伴养大了。”
荆苔没有说话,抬眸静静地看着小孩离去的方向,举手摸了摸自己的灵骨。自从那小孩出现在眼前时,自己的灵骨不知为什么突然痒了一下——就好像虫子爬过心脏,让他无法忽略、无法忘却。
第48章 隐玉匣(四)
横玉峰的七炉也按北斗七星的名称命名,从天枢到摇光,闾濡带他们浅浅地逛了一圈,其实都大同小异,连库房里堆的灵石、井口通道的大小,都几乎一致。
每个井口都点着一盏据郜听说是日夜不熄的银箔灯。
荆苔看见井口并无人出入,便问了一嘴。
郜听道:“从摘星到开炉的这段时间是不用人的,算是……”
他敛眉斟酌了一下,眼睛弯弯如月:“休沐吧。”
荆苔点头,看向黑洞洞的井口,仿佛向内也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仿佛一只长着嘴的巨兽似的,他有意想入内,闾濡道:“小公子不熟悉里面的环境,还是不进为妙。”
代攸悄悄地给荆苔递眼色,荆苔抿抿嘴唇,放弃了。
从第七座炉摇光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傍晚,阳光呈暖黄色。
忽然掀起了一阵风,催发叮叮当当的风铃声清丽如歌,起伏不定,清风里夹带着草木的香味,荆苔从树林的缝隙里看去,见到木屋林立,有人影走动,淡灰色的炊烟袅袅——这里便是脉民生活的炉村了。
炉村坐落在山谷处,这次明显比横玉峰的其他地方要凉爽一些,也许是因为沟壑纵横,微风也会压成大风。
炉村内家家户户在门口悬挂风铃,随风响个不停,荆苔还看到每户都悬挂银箔灯,不时地有男男女女带着还不及腰的小孩走出来把灯点亮。
郜听道:“我听说海边到了夜间,也会点亮最亮的灯。”
荆苔懂了,不外乎是希望家人能归来。他想起禹域的记载,并没有提及哪一处珠脉会出现伤亡过多的情况,如若眼见为真,那么禹域多年来的记录岂不是都是错的?
荆苔没有在横玉峰留下吃饭,和代攸赶在太阳完全落山前下峰去,他打定主意要写信给师叔尤霈。元镂玉身为剑尊,禹域的日常杂事她还是首徒起就没有碰过,一向是尤霈师叔苦哈哈地四处周旋,这事问尤霈比问元镂玉要靠谱很多。
“可有什么不对吗?”代攸告别闾濡和郜听后问。
荆苔没说有也没说没有,若有所思道:“亭长觉得呢?”
“没什么呀。”代攸想了想,疑道,“一向不都是这样的吗?”
荆苔问:“脉民们靠什么过活?”
“摘星。”代攸道,“开炉后,凡人就只能做些杂事了,毕竟燕泥炉所用的异火都是修士才能掌控的。摘星也是照数给灵铢,价格很高的。”
“修士不摘星?”
“不摘。”代攸摇头,顺便把脚下一块凸出的废石残块碾平,“其他倒也没什么,只不过是有修为的人是不能碰优质原石的,修士一碰,那石头就废了。”
荆苔一愣,想起屋里那篓子原石。
代攸又道:“其实小公子和禹域的弟子都在这个时候下山,唉,不是什么好时候。”
荆苔的眼皮猛地跳起来,好像觉得自己自从下山来就心感不妙的原因找到了。元镂玉只说了那么一小会就能劝得死不松口的师尊答应,这事从哪方面讲都说不过去。
但代攸又偏是个老狐狸,不肯说出来,只道:“尊主定会是有好法子的,小公子也不必太在意了。”
就在代攸又画起他那歪歪扭扭的传输阵时,路边的灌木丛又像是潜伏着一只小动物似的动了动,荆苔眉梢一动,道:“等等。”
代攸停手:“什么?”
荆苔欲言又止,是而走到那灌木丛边,吸了口气,便把那密密匝匝的枝桠拨开了——里头正是那个小孩,用黑布蒙着眼睛,却像是看到自己了一般,慌张地往外逃。
荆苔好笑:“你跑什么?”
小孩打了个趔趄,荆苔好心地走过去扶,却被小孩避开了,像一只机敏警惕的小兽,好像还从嗓子里呜咽了一声。
代攸提着灵力运转的手指,顿时讶然:“小子,怎么是你?又从小闾官那里跑出来了?”
荆苔觉得这小孩和所谓的小闾官之间的关系非常奇怪,他想着,还以为这小孩不会说话,却听小孩突然开口,结结巴巴:“睡……睡觉。”
代攸没懂:“睡觉?什么睡觉?”
“他说小闾官在睡觉。”荆苔含笑道,轻轻屈身,声音轻柔,“是吗?”
荆苔自认为这话语气很平易近人,甚至应当如父似母,好歹不应该让这小孩害怕,但小孩就是把他当洪水猛兽似的,半步也不靠近。
代攸道:“不管睡没睡觉,你也不该乱跑的,小闾官离不开你。”
“他没有离不开我。”小孩倔强地说,“是我走不了。”
什么走不了?
荆苔疑窦丛生,代攸踅过来,抢在荆苔面前靠近小孩,赶他离开。
小孩好像早知道自己会被赶走,只“嗯”了声,挺拔地站起来。
荆苔想拦:“诶——”
但他不知道这小孩的名字,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小孩没有立即就走,透过他黑色的蒙眼布,荆苔觉得那里必定有一双极其明亮的眼睛,看着自己,看着周遭的一切。
“你……是来找我的吗?”荆苔问,虽然觉得自己这样问有些自视过高。
但小孩点头了:“你……救过我。”
不仅是荆苔,连代攸都惊讶地张大嘴,看看小孩,又看看荆苔,试探性问道:“是小公子的旧识?”
“啊?”荆苔茫然,“我从未下过山啊。”
小孩垂头站在那里,攥紧了拳头。
代攸笑道:“小子,你是不是记错了,小公子从来没有出过禹域的。”
“真的没有?”小孩仰起头。
荆苔缓慢地摇摇头,又想起小孩的蒙眼布,遂道:“我从未下山过。”
就在那一瞬间,像当头浇了一桶冰水,小孩立即蔫儿了。荆苔心下歉疚,但小孩不让他碰,脚下长轮子似的泡开。
代攸神色诡异,出于礼貌没有当着荆苔的面点评。
荆苔仔细地回顾自己的记忆,从头到尾,完完整整,都有迹可循,这个禹域都能为他作证,他的确,从来没有下过山,更别说救过什么人。
是小孩记错了吗?
直到回到逐水亭,荆苔都一直在考虑这回事——毕竟那小孩神情之认真诚挚,全然不似作伪,小孩离去时心碎如灰、伤心欲绝的模样,在他眼前不断来回闪现。
荆苔伸手去推院门,正逢准备去当值的练元璇出门,浅浅地向他点了点下巴,便绷着一张寒冰似的脸,出门去了。
由咏伏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昏昏欲睡,也不知睡了多久,紫藤花落了她一身,也不知道在这里躺了有多久。她听到声响还以为是练元璇没有走,迷迷糊糊道 :“练师姐,别管我了……快去吧快去吧。”
荆苔又走近一步。
由咏不耐烦地哼唧道:“又不会风寒,且让我在这里再打一个盹又何妨。”
荆苔不作声,他不说话自有旁人说话,吃吃地笑:“小丫头你睁眼看看这是谁?”
由咏嘀嘀咕咕,掀起一张眼皮,然后……立即就醒全了。
“小师兄。”由咏讪讪道,作乖巧模样,一身紫藤花瓣纷扬落地,看见桌上的点心,忙推向荆苔道,“小师叔尝尝。”
卫慕山从树枝上翻下来,道:“你哥买的,给小师兄尝什么尝,这你一个人都不够吃吧。”
由咏终于怒了,一拍桌子:“卫慕山!”
荆苔无奈地笑笑,自回房去了。他合上门,点亮银箔灯,在灯下铺开一张雪白的信笺,执笔写了尤师叔三个字,然后盯着剔透的焰心静静地想了好大一会,才低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