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0)
荆苔充耳不闻,只一鼓作气,咬牙把甘蕲从银液里拉了出来。
甘蕲恍惚地站在鳞海里,眼皮上还在流血,衣服也脏脏的,荆苔把他撇来撇去地确认一番,才叹口气,捏了个清洁诀,又捏着袖子,仔仔细细地把甘蕲眉下眼角的血擦干净,心想终于知道甘蕲眼皮上的这凹陷到底是怎么来的了。
荆苔擦完了,把手放下,叹气,忍不住问:“疼不疼?”
甘蕲犹如梦中,仿佛火海灼热的气息还没有褪去似的任他摆弄,闻言木木地摇头。
荆苔看他,又叹气,聪明劲儿全没了,亏自己还以为是个多精明的人,不过,荆苔叹着气用指尖轻轻蹭了蹭甘蕲眼尾的凹陷,心想自己和他恐怕都不怎么聪明,倒也相配。
“啪!啪!”
看戏的“经香真人”忽然又拍了两下掌,含笑道:“真是好看,小孔雀,你也是真的是阴魂不散。”
甘蕲猛地缓过神,这才意识到甘还有另外的人存在似的,手一握,立马召来遂初剑,把荆苔下意识地往身后一拉,剑被反横在他们和“经香真人”之间,竖起眉头,警告地看着“经香真人”,眼神里充斥着那好像蔓延数年的仇恨。
“你要和我动手么?”“经香真人”微笑问,惋惜地摇摇头,“不是什么好选择,我建议还是不要了。”
“你到底是谁?”荆苔忍不住问,“我到底在哪里见过你?”
“哪里见过?”“经香真人”重复,然后仿佛觉得有点好笑地用袖子掩住唇角,才道,“无论谁都有可能见过我的,我在这世间路过了很多次,我觉得凡尘和凡尘里的人都还是蛮有意思的,不过——”
荆苔竖起耳朵,听他的不过。
但“经香真人”却又不说了,他举起手,向荆苔和甘蕲再度描述那珠树的模样,带着几分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怀念:“如果它没有长在雪山的冰窟里,那么它一定能长得很高、非常高,高到凡人能把它当作梯子。一点一点地爬到神的地界里去。”
荆苔顿了一会:“可这世界真的存在神吗?”
“经香真人”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说什么秘密:“也许吧。”
他抬起头,望着鳞海的中心。白骨大鱼在那里嬉戏,时不时有几撮彩色鳞片飞出来,荆苔顺着“经香真人”的视线望过去,刚好看到骨影跃出海面,恍惚中,那鱼头仿佛立着一抹执剑的红色人影,下一刻也跌进火海里去,瞬间,“经香真人”的躯体化作无数灼热的火星,每一粒都像正在熄灭的太阳,消散落着、飘散着,还是消失了。
插在他胸膛的浮休剑跌下,被荆苔收回,鹤尾剑铮亮的剑刃竟都印上几点焦黑,荆苔低头,仔细端详那阴影般的印子,甘蕲从他手里接过灯笼,只听荆苔说:“三。”
接着荆苔抬起头,再次重复:“三。”
“游弋四方的参光、雾池里的司南、还有这鳞海里的骨影,一共三条鱼。”荆苔在半空中用手指虚虚地画了两条相反的弯形,开头相会——刚好构成一条简易的鱼形,“珠树上结出三枚珊瑚玉,禹域的不朽树、芣崖的火桂树、还有月火寺的青松,刚好也是现存最古老的、很难知道是何时长出来的,三棵树。”
甘蕲提着灯笼:“三生万物。”
银液轻轻波动,荆苔抽剑,凝视远处嬉戏中的骨影,脑中闪过那一抹红影,片刻他道:“甘蕲。”
“嗯。”
“你当年既打过参光,可曾在疏庑里打过司南吗?”
甘蕲一愣,诚实道:“打过,都没打赢。”
“那你为何要打?”
“我……我觉得要打,于是我就去了。”甘蕲的身姿在风中微微颤抖,嗓子也是一噎,“小师叔,我……我根本不知道今生我活着是为了什么,一想到这些,我就快喘不过气来,世间的谜团那么多,我也是其中一个,很多时候我觉得必须要做,脑子里有一道声音告诉我,我必须要做,于是我就做了。”
甘蕲苦笑,补充:“不计后果。”
“看来我们俩都是糊涂鬼。”荆苔笑着摇摇头,“不过我猜,你要打是因为它们会给你一个东西,这东西很重要,非常重要。如果它不在司南和参光那里,那就只能在……”
“骨影那里。”荆苔笃定道,“这些年它就一直在鳞海,却放了无数分身进十六蓂,其中必定有原因,你敢不敢再打一次?陪我。”
荆苔的眼尾微微勾起,从眸中散出某种光芒,无比摄人心魄。
死水惊波、枯枝也在其中复生盛放。
第164章 南山摧(七)
荆苔飞掠而出,顿时就到了鳞海逐渐形成的漩涡上方,鳞片无限折射异光,灰暗的雾霭沉沉地压在地上,鳞片飞扬起伏摩擦,头顶的大海也在汹涌。
掌中命剑嗡鸣不断,如同某种压抑到极致的叫喊。
甘蕲飞身上去时,荆苔已然捏着剑诀、撑开了一方剑阵。
青芒飞扬,微光散逸,火焰般的灵息从荆苔的脚下极速蜿蜒,以他为中心,旋出一个类似花蕊的形状,像四面八方探出去。
光芒之下,鳞海也被压低几尺,与此同时,随着阵纹的无限延伸,鳞海的高低参差被飞速推远,如炮弹坠地时弹起的烟尘,那些鳞片摩擦的声音瞬间盖过了风声。
甘蕲抬起头,已经数不清荆苔周身有多少柄剑、哪柄才是真的。
阵纹像鱼群攀着大树和枝叶,属于荆苔的气息无处不在,最外围的阵纹贴心地为甘蕲切出一个开口,飞过阵纹的那一刹那,甘蕲看见无数鹤尾剑都在为他收敛杀意,红鱼快乐地吐出一个泡泡。
甘蕲靠近杀意凛然的荆苔,这才看清荆苔正指挥阵纹深入鳞海,钻井一般探下去。
细小的、丝线般的阵纹缠绕在他瘦长的指节上,仿佛乱麻,令人眼花撩乱,那些“丝线”看起来虽细,但无比尖锐和坚固,细看之下,才会发现荆苔的手指被它们牵扯得不停颤抖,皮肉抽搐,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
冷汗浸透了荆苔的额角,发髻上的小灯狂乱得几乎快要熄灭。
眼看离荆苔还有几步的距离,甘蕲的耳朵尖忽然一动,旋即在半空中毫不犹豫地转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一刺——红鱼剑崩出的剑光将群涌而来的鳞片飞刃纷纷切成两半,汇入鳞海。
乍放的修为又被看不见的大手硬生生压下,喉头一阵腥甜。
这时仍然有落网的几片擦着甘蕲的脸颊而过,他一掌将其拍碎,俊美的脸颊上有了两道红。
荆苔阵法外围已经崩溃,甘蕲暗道不好,他一抬眸,看见荆苔面露痛苦,眉宇紧锁,指节伸出来的丝线变得更加杂乱,组成丝线的纹路不安地、濒危地闪烁,丝线的那一段,依然伸进鳞海深处,中间部分凌乱地在空中被拉成弧形,不停变换方向。
丝线太多了,看起来像是暴雨在发疯。
鳞刃再次席卷而来,数量之多仿佛大海的鱼群漩涡,甘蕲不顾被压得快成薄饼的修为,咬牙继续刺去,摇摇晃晃、近似于无的红色大鱼张嘴,将鳞刃咬得七七八八,红光照下,鳞海一片通红。
荆苔咬牙,将“丝线”在手腕上多缠了几圈,向后扯去。
忙乱中,他抽空看了一眼被鳞刃包围的甘蕲和那条可爱的红鱼,忽地荆苔眼前一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话。
“天下无安,犹如火宅。”
“天下无安,犹如火宅。”
“天下……”
荆苔闭上眼,把神识和感觉都压在丝线上送出去。
鳞海深处,目光不再具有任何价值,所以眼睛也不被需要了。
荆苔浑身刺痛,被尖锐的鳞片边缘割得鲜血淋漓,色彩斑澜,拥挤的底层,没有血肉才没有软肋、才能在这步步刀尖的地方生存。
骨影——白色的阴影一晃而过,没有一枚鳞片能在它坚硬的骨骼上留下痕迹,它慢悠悠地游着,这里的每一寸每一毫,都无比合它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