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24)
甘蕲呼吸急促起来,蓦然抬头。
“所以那七座峰……”荆苔不忍心说下去。
叶丹雪点头:“是,就是孔雀妖身。不过,还不止。”
“还有……还有一位女修,是吗?”甘蕲的眼眸又要红了。
“嗯。”叶丹雪平淡地答,“似乎是孔雀妖的道侣,听闻他们有一遗子,也与孽种和闾濡有关。”
“孽种喝尽母血,天生罪孽,不可久活,母为其死,父与折磨。”
“闾濡寻得妖族遗子,欲以其妖身,为孽种重铸浑身骨骼,只是那妖身必得是后裔绝望自裁才行。快到事成之时,那后裔不知为何竟被救回。从此之后,数年以来,无论他们父子如何欺凌辱骂折磨,奇也怪哉——”
“那遗子,始终未曾有一时一刻起过自尽之念。”
第94章 寄燕然(终)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叶丹雪笑着,“一条残魂是承载不了这么多记忆的,那太重了。”
甘蕲的眼眸一会红一会黑,杂乱无章。
他握住荆苔右手的小指,仿佛急需确认,胸膛起伏:“有人对我说,一切尽有来日,会有来日吗?”
荆苔顿了一会,淡声:“……会有的。”
“用你这把梭子。”叶丹雪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对甘蕲说,“刺向我吧,一如你划破屏障来见他。”
她身后矇昧万方,依稀能看到一些建筑的轮廓图案,如同海市蜃楼。
荆苔略微一愣神,叶丹雪撑着下巴,带着一些感概的语气吸了一口气:“那是生时我梦里的一幢楼,很小,又很普通。我没见过它,但我一直在找它,在梦里见到它,并从未遗忘过。”
“听,那里还是在下雨。”叶丹雪歪歪头,好像在认真倾听,“叮咚、叮咚,有时轻有时重,像人世离别一样不可预测,像歌,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好听的歌了。”
“有时我也想,没准我就是从这里来的呢。”她嗓音清冽,“我年幼时在各地辗转,江上的一片叶子似的,从流飘荡,任意东西,即使无父无母,依然自得其乐。在登上锦杼关之前,我以为我会流浪一生,最后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即使那个地方或许是我的故乡,或许是我出发的地方,而我至死都不知道。”
甘蕲手握梭子,像握着一把匕首。
他从帘子里捅出去,叶丹雪笑着迎上来,轻灵如雨。时间失去意义的时候,要么过得飞快,要么每一时每一刻都被拉得无限变形,像大海一样看不到尽头。
思虑如何翩飞都追不上雨滴垂直落下的速度,叶丹雪在这无人之境徘徊多年,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梭子钉进胸口,叶丹雪感受不到任何痛楚,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伤害到一缕残余漂泊的魂魄。
叶丹雪看向甘蕲手里冒出的一点白尖,清晰地感受到它正穿过自己,一如它分开丝线——织女的梭子不逊色于任何刀剑。
母亲,什么是母亲。
叶丹雪想,她是母亲,那位老人也是母亲,母亲是生命,是血肉,也是……痛楚。
故乡,什么叫故乡。
叶丹雪缓慢地想,找不到的就是故乡,逃不离的也是故乡,终其一生念念不忘的……还是故乡。
她败就败在,太想要一个家了。
她慢慢消散,快速隐没。
她想了很多至今仍然不明白的事,水雾、舢板、高扬的船帆和鱼鳞千变万化的色彩。她忽然还是觉得活得太短了,还有很多事情没有见过、没有经历过,还是长命好——怪不得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追求长生。
她又看到了那楼。
绸布流淌,光泽如水,檐下铜铃不分昼夜地响彻云霄,雨幕漫漶如梦,像香薰的白烟细长没有尽头,直至融进水汽和她的眼神,
“我会沉睡在矩海的怀抱里,快乐、幸福,那里会是我的家。”叶丹雪最后一句话飘忽如风,带着湿湿的黏腻,仿佛已经粘带了水波的纹样。她残留的笑容、残留的梦、残留的思念与爱,都随着一切崩裂,碎成无数星光。
——“请问问她,我出生在哪里。”
喜轿散落,云雾破开似叶片上的阳光颠倒,荆苔顿时下坠,如同一块巨石。
他下意识地把甘蕲往后一拉,护在怀里,耳边风声呼啸不止,尖锐得仿佛要把他们二人撕成碎片。
浮休剑飞来,想托住他们,但根本缓解不了下坠的速度。
荆苔不知道底下是什么,还有多深,怀抱中,甘蕲的身躯滚烫,丝毫没有挣扎的意思,安安心心,只露出一双眼睛,倔犟地注视着自己。这眼神和高空坠落仿佛产生了某种奇特的效应,像丹炉里噼里啪啦的火花爆炸,荆苔心脏狂跳。
他咬牙,握住浮休剑,狠狠地扎向后侧的阴影。
那是一面墙壁……或者其他的什么,反正荆苔没精力也没时间去辨认。
浮休凭着一刃剑光,倒是扎了进去,但他们两人依然没能稳住, 浮休剑劈开墙壁,如砍柴一般直直下劈,简单得像是在切一堆肉泥。
然而荆苔没放手,紧紧握住剑柄。
虎口剧痛,也许已经撕裂开了,罡风如刃,层出不穷,源源不绝,割向荆苔的脸颊、手脚和后脊背——在它们眼里,众生平等。至此,荆苔仍然在坚持。
越往下落,就越灼热,荆苔以为他们正在坠入油锅,热度急剧上升。
荆苔眼冒金星,周遭噪音尖锐,此起彼伏,占据了他所有听觉,更有甚者,像无数尖锐的针,刺进他的耳朵。
终于,浮休剑猛地一停,像是劈到了什么坚硬无比的物件,“铛”地重重一响,撞城门一般,荆苔的心也随之嗡地抖了一下,虎口痛得像断了筋。
他还没来得及喘口气,怀里的人突然剧烈挣扎。
名字的音节还含在咽喉里,没能吐出来。
甘蕲蓦然挣脱荆苔,决绝地向外一跃。
荆苔猛地睁眼,狠狠向前抓去,只看到甘蕲张开双臂、闭眸跳下的背影。
——那是如同自杀一般的姿势。
那就像话本中用干脆、利落、灵活的墨线勾勒出来的英雄早夭的配图。
然而话本里的人物永远这样干干净净地站在纸上,站在他们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爱恨交加家国情怀里,即使死在纸里,也活在心里。
那甘蕲呢?
荆苔眨眼间想起叶丹雪的话,心跳仿佛停顿了一瞬,他几乎能预料到肉体落进油锅的惨烈景象,视线也随之左右摇晃,重影交叠。
但紧接而来的事情,荆苔始料未及。
他首先看到了一撮羽毛尖,青玉似的,金色光泽轻盈地滚落下来,仿佛会掉落遍地金珠。
荆苔极度诧异地眨了一下眼,视线缓缓下移。
巨大的翅架、绿羽泥沙俱下,在末尾隐约可见数枚晖耀的黑色瞳孔,尊崇、华美、不容侵犯,那是在无限黑暗中依然炯炯有神的眼睛,红光披身,或许是幽深大海中埋藏多年的赤色宝石,是无数人竞相追逐不惜奉上生命的——
珍宝。
一如甘蕲对上来的一双红眸。
荆苔下意识地往前抓了抓,背后长出青绿双翼的少年立即迎上来,握住他的手,把他搂进怀里,如同下水捞住溺水的人一般捞住了他。
那一对翅膀巨大,扇动间滚滚热浪涌动,好像有了实体,看上去就似半空中长出了一朵足有两人高的矮牵牛花,仿若神迹。
借助那一双翅膀,身量还没长成的甘蕲才能把荆苔打横抱起。
荆苔恍恍惚惚,不觉真实,他的手还握在扎在山壁上的浮休剑上,已经是伤痕累累,鲜血顺着消瘦的腕骨一直流到小臂上。
“猴子捞月。”甘蕲突然开口,说了一个双方都没笑的笑话,他低头注视荆苔,他完全冲破了父母的屏障,也冲破了荆苔设下的法咒,眼眸赤红、通透,血冻成的冰块似的。
甘蕲扇动翅膀,简短道:“拔剑吧。”
荆苔一愣,这才醒神,忙把剑拔了,他刚一拔掉,甘蕲就抱着他飞快地飞了下去。姿态很完美,流水一样,就是太快了点,荆苔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