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12)
“这是你的翅膀吗?”荆苔用气声问,生怕打搅了安稳的现状。
甘蕲吻了吻荆苔的锁骨,慢吞吞地发出一道肯定的含糊音节。
荆苔感觉到甘蕲的怀抱更加用力,于是自己的手臂也紧了紧,他问:“疼不疼?”
甘蕲也问:“疼不疼?”
俩人又同时沉默下去,过了一会,荆苔叹气,忽然听到一声极为轻微的响动,他的心猛然吊起,手指一弹,迅速回收丝线,然而就在刹那间,那根丝线也断了,丝线末端系着的东西也失了重量,不翼而飞,与此同时,翅膀外的噪声忽然全都没了,只有呼呼的风声,轻轻的,像梦一样。
甘蕲意识到鳞刃的攻击停下来了,他不再感到新的疼痛。
外界传来一道声音,听方位好像就挡在他们和鳞刃之间,只听那人怒道:“还抱什么还抱什么?放开!小鬼听到没有!放开放开!”
这道声音让荆苔全身一僵。
片刻,甘蕲慢慢地张开翅膀,晦暗的光线射进来,即便不怎么明亮,对在黑暗里沉浸太久的荆苔来讲,也足够刺目。
迷蒙的视线就像隔着结了水雾的窗户纸,剪影戏,甘蕲的轮廓像晕开的山水图,一身金彩,可世间哪有如此好看的山水图,荆苔把目光从甘蕲身上旋开,扭过头,看见一个同样朦胧的身影,下半身像烟一样,手里还有一支琥珀般的——
笔。
一张巨大的水墨似的屏障撑得极大,托住了所有鳞刃,它们密密麻麻地扎在屏障上,气势汹汹,但依然被牢牢地挡住,水膜屏障留有一丝墨线,袅袅地连回笔尖上。
“还抱着呐?”那人气呼呼地说。
荆苔还在对那影子发怔,闻言一惊,忙推开甘蕲,又手忙脚乱地召回浮休,再手忙脚乱地从甘蕲的怀里跳到剑上,才捧着战战兢兢的心,不好意思地看回去,老老实实地把手交叉在身前,小声而嗫嚅道:“师尊——”
是经香真人。
真是他。
甘蕲搓了搓手,巨大的翅膀扇了几下,把伤口的血腥气也扇了出来,极浓极重,连荆苔都闻到了,他眼皮猛地一跳,自己这破嗅觉都能闻到的血腥气,甘蕲是流了多少血?甘蕲一直保持着背对经香真人的姿势,仿佛没想好下一步该怎么办,浑身也无比僵硬,荆苔的称呼无疑昭示了对方是谁。
好半晌,甘蕲的喉结上下一滑,攥紧拳头,硬着头皮转身。
不料经香真人根本没有理他的意思,鼻子一哼,对荆苔微笑道:“小苔,为师叮嘱你寻回为师失落的法器,如今你寻到了,信守诺言,了不起。”
那几乎是哄孩子的语气,经香真人说完,右手扬起来,那只琥珀色的笔在他指尖灵巧地转了个圈,墨线也荡了一下。
笔杆上有两个字,“风月”,两个字一笔勾成。
“可您说……在挽水。”荆苔焦急地抬头,絮絮叨叨,“我在挽水三十多年,可我没有找到。”
“它那个时候就在挽水。”经香真人平静地道,“你不是碰见过它么?”
碰见过?
荆苔一怔,挽水的三十余年,日日相似如同一朝,时间太长了,每天的出行就像本能,他有时候都会忘记自己为何而来。
他一直以为师尊口中的“失落”,指的是法器落在了水底,一条河那么长,那只笔或许正好被淹没在哪个角落的河沙里,却没想到,原来笔被藏在骨影的骨骼深处。
这三十余年,平静、寂寞、死气弥漫。
唯一的意外……便是江逾白和甘蕲的到来。
那一日,荆苔乘坐赵长生的船行至中下流,下水后,就遇到一尾巨物把他卷到下流,他当日便感到奇怪,自从挽水变成死水后,若非既定的巡日,参光不会纡尊降贵地游到那里去,水下的巨物变成了一个谜团。
没想到……竟然是骨影。
他在挽水彻底断流前的最后一日与风月笔擦肩而过。
“至于你——”经香真人终于把目光定在甘蕲身上。
甘蕲还是僵着,紧张地避开经香真人的眼睛,下巴竟有一点颤抖。
荆苔顶着经香真人灼人的视线,掌剑靠近,不轻不重地揉了揉甘蕲的虎口,小声道:“别胡思乱想。”
甘蕲沉默一息,而后抬头盯着荆苔的眼睛:“我现在是不是很不体面。”
荆苔看一眼甘蕲那被鳞刃打得全是伤口的翅膀、杂毛似的羽毛、和他脸上几道鲜红的血痕,严肃道:“不,很好看。”
甘蕲狐疑地琢磨荆苔的神情,像在分辨他有没有在蒙他,与此同时拍了拍自己的衣服下摆,竭力使它更平整一些,因他半妖的身份,伤口正在愈合,不过很缓慢。
荆苔诚恳道:“真的没有不体面。”
经香真人:“……”
骗鬼呢?!
经香真人实在觉得不可思议,那半妖羽毛都扎成刺猬了还好看?还体面?多年不见小苔竟然还修出睁眼说瞎话的本事。
他的目光定在荆苔和甘蕲相握的手上,皱起眉头,不满地咳嗽起来。
听到经香真人的声音,荆苔却没有放开甘蕲的手,心跳如擂鼓地转身,挺直脊背,勇气十足地望着经香真人,反而是甘蕲露出几分紧张,有点害怕经香真人会责怪荆苔似的。
甘蕲道:“你…… 您别怪小师叔——”
“小师叔?”经香真人打断他,阴阳怪气道,“小鬼,你玩儿得挺花啊。”
甘蕲一愣,旋即脸腾地烧红了,荆苔的耳下和脸颊也有几分炽热,咬牙在甘蕲的掌心扣了一下,心里后悔没使用强硬措施让甘蕲改口,这让师尊听到了算怎么回事。
荆苔扬起一个自认为很乖巧的笑容:“师尊,听我解释。”
“别解释了。”经香真人大手一扬,糟心地收回目光,作势要捂耳朵,“我不听。”
荆苔:“……”
“又没有要拆……拆散你们,别做出一副委曲求全、统一战线反抗强权的样子,为师很受伤。”经香真人哼哼,质问荆苔,“为师像那种不近人情心如铁石的人吗?”
荆苔立刻坚定不移:“当然不像。”
经香真人勉为其难地看了看甘蕲,甘蕲的下巴绷紧,让自己尽量自信一点接受经香真人的检视,经香真人接受一切地叹口气:“算了,不丑不虚,算了,你自己想好啊。”
荆苔点头:“好哦。”
虚空中又走来一道身影,荆九秋在岸边重新出现,不赞同地看了一眼水墨屏障和经香真人:“你……”
经香真人道无所谓道:“师兄,死都死了,你少说点,啰嗦死。”
荆九秋一哽,半晌道:“祂不会高兴的。”
“我还管祂高不高兴。”经香真人说,油盐不进。
荆苔小心翼翼道:“师尊,您说的是谁?”
荆九秋皱眉:“不要泄露天机。”
“不是什么都能被当作天机。”经香真人撇嘴,微笑而慈爱对荆苔道,“祂没有名字,不过可以称祂为——”
经香真人顿了一下,荆九秋大喝:“闭嘴!”
一粒火星从经香真人烟岚似的下半身缭起来,但脸上微笑的弧度都没有变过,继续四平八稳、八风不动地道:“‘辛’,不过祂不喜欢这个名字,其实祂的传说有散落在历史的角落里,可惜没人发现过。”
半个葫芦的银液上顿时显现出这个字,火烧一般通红,带着余烬。
经香真人执笔在半空迅速画了一枚大得过分的符咒,金黄色的,古朴的纹样,一股狂风暴雨般的吸力从符咒的中心冒出来,荆苔和甘蕲顿时无法站稳,荆苔顶着狂风,看见荆九秋竭力去抓经香真人执笔的手腕,表情几近扭曲。
“我就是在等这一天。”经香真人说,“师兄啊,你还是不懂我。”
“师尊!”荆苔大吼,好想回到了那一天他走进经香阁里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