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69)
但王灼依然记得荆苔在窗户下的模样。
荆苔是一个会给自己的剑道歉的孩子啊。
风暴变换形状,气象万千,如梦似幻,何人斯顾不得同甘蕲说废话,他御剑绕着转了四五个圈,愣是找不到空隙进去,他一火,抓着剑就扭头找甘蕲打架。
甘蕲倒也不拒绝,瞬息之间,两人就缠斗在一起。
刀光剑影,好像比风暴更加汹涌。
朱弦和绯罗傻傻看着,绯罗欲言又止,朱弦拉住她:“他们两个都要发泄。”
烟雾里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为什么禹域尊主次尊的脸色几度变换,更不明白为什么那两个人要打起来。
归长羡松快地往后一躺,从方澜的手里勾来软枕垫在腰后。
方澜看得正起劲,忽被打断,归长羡懒洋洋道:“愣着干嘛。”
“啊?”
“斟酒啊小徒弟。”归长羡馋得舔嘴唇,“看戏不喝酒,人生大憾!”
方澜有心说这可不是品酒的好时候,又想起归长羡他原本就是个不论明朝的人,心思飞了一会,又被归长羡拽回来,只好低头给归长羡斟酒,一边到他一边说:“师尊不意外?”
“有什么意外的。”归长羡耸耸肩,“他们几个肯定要打起来的,不是今日也是之后,今天算是解决一个了,倒也不错,你怕什么,不至于出人命。”
“真的吗?”方澜很担忧,“都下手好重。”
“不重怎么叫出气。”归长羡不以为意,“放宽心,有纤鳞君在呢?”
“啊?”
“蠢啊!”归长羡咂巴咂巴从方澜手里捞来的酒,方澜实在没听明白,归长羡搔搔他的脸颊:“你果然还小。”
不到两炷香,何人斯、甘蕲之间已经来了数个来回,越打声势越浩大,朱弦和绯罗看得胆战心惊,两柄剑在半空中相撞,击开好几片水花。
何人斯一剑得手后退开一步,眼睛微眯,竖起左手手掌摆了摆,朱弦直觉师伯不会说什么好话,只听他不屑地道:“你。不行。”
甘蕲青筋一蹦。
他于是又打了回去,刚分开没多久的俩人又缠斗在一块,剑光四处飞闪,令人眼花缭乱,觉得那星星点点的利光都要钻到自己瞳孔里似的,两名洞见修士的威压毫无压制地放了出去,暗自较劲。
这俩人倒精神,可苦了周围的人。
朱弦胸口闷痛,忙拉着看呆了的绯罗忙躲到大石头后面去。
一波突兀的浪头打断了这俩几乎是头回见面的人之间的互打。
他们齐齐扭头,没来得及防备,都被对方的最后一招打得后退了数十尺。
第132章 渡河汉(十八)
那水浪是从昏暗的风暴里探出来的,就像数万年前的冰冻古莲出人意料地在一瞬间盛放,幽深的水腥味满满溢了出来。
鼓噪的水面上下起伏,白骨狂躁不安。
水浪的形状很像一枚任人揉搓的水泡,在半空中变化无数形状,最后,中间升高,两侧抽长——是一扇门的形状,无比精巧。
攀柱的龙、翘起的檐角、守门的神兽、屋顶的鸱尾、门口的鱼钥、精美的藤蔓纹路。
若非它透明、湛湛发光,表层的光色如同锡银,想必没有人能够将它与蓂门的大门作区别,除此之外,它异常巨大,似乎顶着天上的祥云,有一种无可比拟的神性色彩。
水底的骨影群被抬高,挤得水面只剩薄薄一层,竭力地搂着它们,骨头摩擦的声音依然那么骇人,研磨得水网受不住力度,破开了。
瞬间所有骨影都从那个小小的口子里要跃出来。
它们互相的姿势像一团巨大的乱麻球,彼此不可分割,绯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这些骨影终于发现了水门的存在。
每一尾都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吼声,几息之间,这些低吼就像是砖头突然垒成一座宫殿,喧嚣得要把耳朵钻破。
它们都在等待着什么。
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甘蕲、何人斯两人忽然像看到什么似的,一齐扑向水浪。
身影快成闪电,但两人甚至在半路中还来得及交手,快得让人看不清,甘蕲一闪,施了个金蝉脱壳,把何人斯甩在身后,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风暴里,捞出一个人——是荆苔。
荆苔还没反应过来,傻了一小会,甘蕲咬着他的耳朵说:“抱紧。”
“喔。”荆苔听话地抱紧,他的灵脉再次枯竭,疼得厉害,疼得他有点恍惚。
何人斯刚要发作,水门忽然嘎吱一声,开了。
若说之前,这扇水门只是显出微弱的神性色彩,那么从洞开那一瞬间,神性如同高扬的浪头一样冲到了天际,这些骨影纷纷为之倾倒,骚动、
骨影群毫不犹豫地高高跃起,像神话里那些急于成龙的鲤鱼,不肯示弱、你追我赶地出水、跃向水门。它们的身躯组成一座白色的彩虹桥,遮住了本来就不甚明亮的天光,水被齐齐带向天际又唰地撒下来,又是一场瓢泼大雨。
荆苔还没反应过来,本能地遮手挡水,但他忘了自己还被甘蕲抱在怀里,甘蕲只是一旋身,便用后背替他挡下来了。
荆苔一愣,有点想说其实也没有那么疼的
“没有沾上吧。”甘蕲轻声说。
荆苔傻愣愣地摇头,手挨着甘蕲的胸膛,那里有一颗滚烫的心在跳动,好明显的心跳声,还有……荆苔记得,这里曾经有锁链碰撞的声音,也不知道长好了没有、还疼不疼。
“嘭嘭”巨响接二连三地传来,像是什么重物不分先后地坠进河水里去。
“它们……”朱弦震惊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它们!变成石头了!!!”
听到这句话,那枚一直吊在荆苔心头的大石头终于算是落了地,这才有功夫扭头看自己的杰作。倏地,他想起什么,拍拍甘蕲的肩:“放我下来。”
“嗯?”
荆苔以为甘蕲没听清,于是重复:“放我下来。”
“好。”甘蕲答应了,荆苔觑他狡黠的神色,意识到对方就是在框自己说两遍,登时有点无奈,却不生气。
那些骨影在穿过透明水门的一刹那凝固为鱼形巨石,甚至尾巴还在不安地摆动,头却已经化成了灰白的石头,稍一触碰,便有白灰簌簌而下,生命力就在瞬间被夺去——或许生命本不该在骨头上存在。
何人斯的表情都开裂了几分。
他也没见过如此奇景,分明还在张牙舞爪的骨头怪物像飞蛾扑火一般跃向水门、接着结成石头坠水,“就在追寻的前一刻永存吧”——好像它们在这一刻这样说,它们奔向水门之热烈让人不敢置信,难道真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追求存在吗?
不止他,除了荆苔和甘蕲还算平静,其他人,包括银箔灯烟雾中的,无一例外地露出了错愕的神态,他们完全没想到荆苔会这样解决。
到底是自己师弟有能力,王灼不免几分骄傲,但一想起这对荆苔的消耗之大,那骄傲很快换成了担忧和自责,若是他自己就能解决的话——
柳霜怀和管岫细致地注视着一切,柳霜怀惊讶得忽然觉得自己手里的印章和铃铛简直珍贵到能换无数城池,他果断地一拍掌:“来人!”
应声而来的弟子拱手:“星浮君。”
柳霜怀难耐激动:“让没有盖印的弟子全都盖上!”
荆苔说过,被盖印的修士在双方都同意的情况下可以复制印纹,柳霜怀正高兴,忽然看到管岫的神色,一顿:“岫姐?”
管岫被叫回神,柳霜怀问:“怎么啦?这东西不好?”
“好得很。没事。”管岫说,眼前忽然闪过那一群骨影跳出水面的庞大阵势,是她眼花了吗?在那一群骨影里……是不是……是不是还有个人影?那样眼熟?
难道是他?
可他分明不应该在这里?他和骨影难道还有关系吗?
管岫默默地将手探进乾坤袋,触碰着她从柳风来房里拿来的东西,硌着她的指腹,她由此确认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