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69)
荆苔分出心神,眼神落在郜听消瘦的脊骨——这位副官身姿挺拔,本该是清流名士中的一员,绝非池中之鱼,但莫名地让荆苔觉得有如鬼似魅的感觉,他想了想,后颈上因为灵力的蓄势待发而隐隐发烫。
“小公子。”代攸叫他。
荆苔收回眼神,“嗯”一声,还是放弃了探息的意思,快步跟上闾濡的步伐,他们走的是一条碎石路,长蛇游动般深入茂密的横玉峰。
这一路石头被压得非常平整,走过去的时候半分坎坷都不觉,荆苔低头,发现这些石头都是一些废石和残渣。
郜听介绍道:“这是从燕泥炉里出来的废品,还有不配进炉的石头碾成的。一开始这里一到落雨就非常泥泞,每次参光到访,无论是摘星还是起火,都完全没有办法进行。在炉官还没决定铺路的时候,脉民就自发地把废石和残渣垒在这里,时间久了,更加平整,反而比炉官修路要好,于是就一直留存下来了。”
“脉民就是在此地工作的人。”代攸轻声解释,“几乎都是凡人,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住在横玉峰上了,每两炉之中就有一个珠村,是他们居住的地方。”
荆苔点头,问闲庭漫步似的闾濡:“闾官也住在这里吗?”
闾濡漫不经心地斜回眼神,说话的时候慢了一瞬,仿佛心不在焉:“哦……离这里不远的。”
代攸道:“闾官有一方小院子。”
荆苔以为他会直接说到闾濡的家庭,可没想到代攸却是戛然而止,话说到一半就像压根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闷不作声了。
他们走在石子路上,四周阒然无声,连鸟雀和小虫的鸣叫都无,只有偶然的一些风,卷着细细的草叶和似有非无的硝烟味道,不算特别浓,但大有一种盘桓不去的意思,代攸说,这是正常的。
郜听又道:“自从燕泥炉设立以来便有,毕竟……”
剩下的话他没说,但荆苔懂得他的意思,不外乎是,燕泥炉毕竟只是大炉。有火就会有烟,有余烬和火星,这是天然之理,所谓“天行其道”,如是而已。
越走越靠近第一方炉子,眼见得变得热了起来,荆苔暗暗运转灵力散热,抬眼看的时候,其余三人却是神色自若。
闾濡属火,且他与代攸如今的修为俱在荆苔之上,这两人也便罢了。
然而郜听明明修为还不如自己,竟然也能在燕泥炉的热浪之下保持平和,这让荆苔不解。
代攸一拍头:“哎呀,忘了!”
闾濡扭头狐疑道:“什么?”
“小公子,忘了提前准备衣服,这是我的不是。”代攸抱歉道,“还行吗?”
荆苔一愣,想起来了——经香真人的藏书里曾经提到过,锦杼关千百年前出了一位极为优秀的织女名曰“锡碧”,织得一手好锦。旁人有以刀剑入道的,称为剑修刀修;也有丹药、阵法入道的,称为丹修阵修。但上下万年历历数来,以机杼入道且一举突破玄心境的修士,锡碧是头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可谓是开天辟地之举。
锦杼关的得名也正来源于此。
据说这位叫锡碧的妇人,入道时已经年满五十,最大的女儿刚刚觅得良婿入赘,与她共同经营那家布庄。
锡碧有布名“雪方”,制成衣服可以抵御岩浆热浪。
代攸道:“织女留下的雪方布只有数匹,我们哪里敢随便用,还好好地存着,没有动它。”
“那这是?”
闾濡慢悠悠道:“是请了工匠仿制的,虽然比不上雪方布那样神奇,也算是能抵御一阵,好歹过得舒服些,我们这里啊,不算什么好日子。”
“如果小公子不舒服我派人去取一件斗篷来。”代攸关切道。
荆苔摇头道:“无妨。”
郜听突然道:“我多带了一件斗篷过来。”
荆苔闻言望向他。
郜听道:“只是我穿过的,是很干净的,若是公子介意的话,我这就去拿一件。”
闾濡先于荆苔开口道:“这样还是不够恭敬,听官,你去我院子里拿一件新的吧,在……算了,义果醒着的话,你问义果吧,他知道在哪里。”
代攸悄声说:“是闾官的独子,这里的人都管他叫小闾官的。”
荆苔想了想,摊开左手手掌,举到代攸眼前,用右手食指写了两个字,代攸定睛一看,是“凡人”,而荆苔的神色显然是询问。
代攸不知道荆苔是从哪里猜出来的,严肃地点了点头。
荆苔心道果然如此,但他面色依然十分宁静淡然,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
这时候,路边的灌木丛里忽然动了动,仿佛有小动物在里面钻的样子。但就荆苔一路所闻,这横玉峰已经全然是燕泥炉的一份子,不可能还有任何活物能占得一席之地,所以这绝对不是什么猫啊之类的。
灌木丛里的人好像知道被发现了,立即就停止了任何动作。
闾濡语气骇然:“不知死活的东西!滚出来!”
灌木丛依然保持着安静和平稳,分毫不动,这更让闾濡上火。他一撸袖子就要去抓,活像黄鼠狼抓鸡,一阵鸡飞狗跳尘土啊草叶啊呲溜地乱飞,闾濡抓着一个小崽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
这小崽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素布衣,倒是整整齐齐,头发也梳得很齐整,不像是那种到处混的臭小孩。他瘦弱得要紧,被拎在闾濡手里轻飘飘得跟小鸡仔似的,背对着荆苔,像是死活都不想露脸。
荆苔道:“算了吧,小孩子,是周围人家家里的吗?”
荆苔看着那小孩不知道为什么颤抖个不停的背影,手忙脚乱地扒拉闾濡的手,张牙舞爪,荆苔一顿,莫名觉得仿佛自己每说一句话对方就要抖一下,不倒翁似的,说着说着自己也奇怪地卡了壳。
闾濡冷笑道:“不是小孩子,是我家的奴。”
炉官这句话一出,小孩挣扎得更加厉害,闾濡不悦地“啪”一声把小孩的手打掉了,荆苔看不过去,道:“还是放下来吧。”
闾濡勉为其难地把小孩丢在地上。小孩很娴熟地就地一滚,缩成一团。
荆苔看这小孩打顶了不到十五岁,他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塌上,不是经香真人就是元镂玉,反正就是要找各种奇奇怪怪的衣服给他穿,然后梳奇奇怪怪的头发。
荆苔甩甩头,把这些记忆甩出脑袋,然后怜爱地看了一眼小孩——即使对方依旧没有转头露一张脸给他看的意思。
小孩仿佛知道荆苔在看他,于是缩得更严实,把脸埋在膝盖中,只露出一双红红的耳朵,那双手也因为受了闾濡一巴掌,红得好像要肿起来。
荆苔突然很想摸摸他,小孩的这幅模样让荆苔想起自己在柏枝乡外捡到小猫的场景,一个雨天,小猫躲在芭蕉叶下不停颤抖,连叫声都是有气无力的。不过这小孩应该比小白猫更凶一点,荆苔想。
郜听抱着崭新的雪方斗篷匆匆赶回,一眼看到了在地上球似的小孩。
“你怎么在这里?”郜听眉头紧锁,好像很束手无策的模样,他把云青色的雪方斗篷就地一抖,斗篷上的暗纹是冰裂梅花,瓷瓶一般。
说着,郜听不见外地把斗篷往荆苔身上裹,荆苔本想拒绝,奈何郜听的速度实在太快,荆苔还没反应过来,这雪方斗篷已经算是披好了,他看到郜听沉静如玉的神色,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轻轻别开了郜听冰冷的手。
郜听笑了笑,从善如流地退开,对小孩道:“还不快回去,小闾官醒了,找不到你正大发雷霆,我方才出来的时候,院子里的摆件花瓶都差不多砸完了。”
荆苔觑一眼闾濡,不由腹诽:怎么生了这么个脾气大的儿子。
但听郜听的话,仿佛这小孩对闾濡那个儿子还蛮重要的。他正想着,闾濡冷哼一声,对小孩道:“还不快滚回去。”
小孩便飞速地跑远了,自始至终都没有让荆苔看到他的脸。
荆苔问:“他到底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