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86)
“嗯。”醴霞道,“不反悔——”
小舟载着两人消失在波浪之中,远处眠仙洲的阴影若隐若现,神圣、不可冒犯。
柳蜡哭得抽抽噎噎,紊江水面上忽然冒出一个大阵法,仿佛含着骨影,荆苔立刻警醒起来,没想到阵法一开,吐出了大半个翥宗的人,三三两两地扑在地上,或伤或残,柳家兄弟和管岫也在里头,管岫来迟一步,不知道自己错过了此生和父母的最后一面,哪怕是虚影。
柳风来一身草灰地抬头:“——父亲?”
柳蜡还在痛哭不已,好像能把自己的心肝肺都哭出来,柳风来和柳霜怀摸索过去:“父亲?!”
“我不该……”柳蜡喃喃自语,“我不该下那一局棋,我不该让青吟替我登洲,我不该……我不该去花市寻她。”
“父亲,你在说什么?”柳霜怀没听懂。
柳蜡回头:“请你们,替我安葬她。”
“谁?”柳霜怀依然一头雾水。
“我把她的尸体葬在疏庑。”柳蜡仿若未闻,“现在疏庑裂开,她和青吟走了,该重回河水,一切来源于水,一切全依托水,一切都要回到水。”
柳蜡不停地来回说这句话,他的虚影消失了。
阵法的漩涡里吐出最后一个人——林檀和他的白虎,柳风来的神色顿时复杂起来。
荆苔蹙眉问:“翥宗那边?”
柳霜怀涩声道:“疏庑裂开……河床……”
他看一眼柳风来复杂的神色,低声道:“河床裂的部分都被骨影填平,是林檀做的。”
荆苔愣在原地,骨影石头还有这个用处?
柳霜怀叹气:“哥怕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林檀了。”
甘蕲冷笑道:“凝云君到底要视他为仇人还是救宗门的恩人呢?”
第145章 闭春寒(十一 )
林檀慢慢地走到柳风来的身侧,柳风来低头呕出一口鲜血,用弯曲的食指剐蹭掉自己唇边的红,掀起眼皮无声无响地盯着林檀,末了道:“我是真的看不懂你。”
“嗯。”林檀点头。
看得柳霜怀无比火大,眼神仿佛都在冒火,他跨步往前冲,被管岫一手抓住,没有成功,他恶狠狠道:“我们家欠你什么?!你要这样玩弄我们!”
林檀不说话,破相的脸上伤痕累累,剜掉的眼睛被白布捆住,他牵着白虎走了,没有人拦他。
柳风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有心力理他。
柳霜怀和管岫一起拍着柳风来的后心为他顺气,柳霜怀气道:“他脑子真的有病,哥,我们先不着急管他那个疯子。”
管岫迟疑道:“林檀说他和林漓不是亲兄妹……大哥,他和阿漓……”
“他们……是你的父母,是吗?”柳风来打断她,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
管岫点头。
柳风来攥着她的手,攥得她生疼:“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没多久。”管岫低着头,“林檀来告诉我的,我那年拜入翥宗,以为自己无父无母一介孤女,是柳蜡……”
柳风来一口浊气吐出来 ,半晌闭眸低声道:“我们柳家……对不起你啊——”
柳霜怀看看垂头不语的管岫,又看看兄长,蓦地听到自己心里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地碎掉,片刻后他听见自己强作镇定、但仍然颤抖的声音:“岫姐……”
“凝云君、星浮君。”管岫抬起头,用公事公办的声线道,“回去我会闭关。”
“岫——”柳霜怀慌乱道。
“若没有急事,就不要叫我出来了。”管岫闭眼、又睁开。
一局对弈,荆苔心想,一局对弈让柳蜡和青吟的命线绑在一起,还把参光的眼睛都糊弄过去,当年登洲的就是青吟而非柳蜡,那柳蜡这些年在哪里?一直在疏庑么?这个——全然隐没的地方。
甘蕲负手里立在他身侧,忽然道:“小师叔猜,那疏庑里藏着什么?”
“醴霞的尸身……是么?”
甘蕲笑:“我猜也是。”
事已至此,荆苔都能把事情猜得差不多——青吟代替登洲后柳蜡愧疚不已,把醴霞的尸身困在疏庑,自己幻想自己就是青吟,才在那里徘徊不去。他既猜得出来,柳风来自然也猜得出来,这姑娘和柳霜怀的情缘……只能看造化了。
至于那姑娘,想来也是柳蜡想办法送进翥宗的门。
方澜扶着归长羡靠在大树上,半假不假道:“现在没人注意到我们咯!”
“师尊有算到这些么?”方澜问。
“怎么可能。”归长羡单腿曲起,“要是都能算到,那非人力所能及的。只是翥宗这出……实在是没想到有人能瞒过参光的眼睛,呵!”
方澜道:“不知道那青吟是何等人物。”
“什么何等人物。”归长羡漫不经心道,“我看啊,就是羽索君给他儿子专门养的,就是为了这一天,羽索君倒是心思缜密,打算盘也打这么长!不过人算不如天算,再有能耐也想不到堂堂洞见修士能把自己困死在自家囚笼吧。”
归长羡想到什么,一斜眼睛,看着林檀离开的方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道:“算了,又关我们什么事,早点回雪山养老才是最重要的。”
方澜乖巧点头,觑一眼紊江江面,随即担忧道:“水面一直在上升。”
“是啊——”归长羡叹气,“报上来的《微阳经》,每一年的水面都比前一年的高,也许,世界会迎来一场大洪水也说不定。”
甘蕲忽然闪身窜到荆苔跟前同他面对面地站着。
荆苔不明所以,好半晌甘蕲依然没有要退开的意思,荆苔有点局促地捏了捏自己的衣角,抿抿嘴:“你——”
甘蕲狡黠地一眨眼睛,伸出大拇指摁住荆苔的嘴唇,示意他不要说话。
荆苔:“……”
他不安地动了动,唇上的触感让荆苔不太自在,忽然想起水下的事情,他正胡思乱想,一直没动的甘蕲却慢慢地凑过来,荆苔想退后但被甘蕲另一只手捉住了胳膊。眼看着甘蕲越来越近,荆苔的耳下、腮边都不争气地烧起来,他竭尽全力不直视甘蕲的眼睛,转而盯着那枚亮晶晶的金珠,金珠晃着晃着,光影斑斓。
荆苔微微地喘着气,水浪一波一波地推到岸边,冲得三尺高,又重新落下。
甘蕲挨过来,松开捉着荆苔的手,撩了撩荆苔散下的头发,荆苔陡然屏住呼吸,可以看到对方身后的水浪尖尖,如春笋般可爱,甘蕲倾身而下,吻了吻自己的拇指,恋恋不舍地退开。
荆苔脸红得快要爆开,愣了一愣,旋即一言不发地背过身,死命地揉自己的脸颊和耳垂,甘蕲耐心地等了一会,歪过来体贴道:“别太大力气,会受伤的。”
荆苔踹他一脚,甘蕲没躲。
这时,林檀牵着白虎又走了回来,他的去而复返没有什么好兆头,几乎是在他影子冒出来的一刹那,翥宗的人全部警惕地看过来。
林檀不为所动,柳风来这才看见白虎上躺着一个人。
林檀没理会众人的警惕,只把白虎背上的人拖下来,又扔在地上,接着利落地骑上白虎,扭头就要走,这次看起来是真的不会回头。
柳霜怀远远地吼:“这是谁!”
白虎的脚步一顿,脊背上的林檀回头,看向的却是荆苔的方向,甘蕲捏起手诀,灰雾横在他们俩面前,林檀面无表情,血痕交错的脸上没有丝毫触动,他扬声道:“纤鳞君!”
“有何见教。”荆苔不慌不忙地回道。
“无甚。”林檀摇摇头,接着伸手摸了摸自己幸存的眼睛,“如果要看见什么、要知道什么,只能通过眼睛,眼睛是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