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51)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甘蕲懒洋洋地说,伸手去接虚无的、没有热度的火星,注视它在掌心里炸了一朵小烟火,“小师叔,你看多好看。”
荆苔勉为其难地点评:“嗯,不错。”
妖笑着说:“小兄弟还读佛经——但这是我们妖的传说,和佛可没什么关系。在妖族的记忆中,世界是从一场矇昧的大火开始的,在燃烧中一切化为灰烬,一切又重新萌芽。”
甘蕲的脸庞上映着暖融融的火色,像传说里身处霞颠的仙人,荆苔看着他,想起梦里那场人山人海的、烧灼的死海。
这一场火烧了很久,久到甘蕲眯着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没骨头似的往荆苔身上靠,荆苔推不开,侧头看到甘蕲一双满是湿意的眼睛。
这是戏台上的火墟仿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瞬间连火焰的弧度都停止了改变。
于是从戏台另一角打过来一个浪头,抬得很高,淹没了火焰,然后两方开始撕咬、冲撞、挤压和掠夺 。
妖津津有味地边看边说:“唔……做得很好嘛,虽然内容谁都知道,但还是挺值得一看的。这是阴神和阳神的追逐之战,他们本属一体两面,但他们要自己争做世界的王。”
“这可不像创世故事。”甘蕲指指点点,“像人间的那些什么无聊的权谋故事。”
“确实有点像。”妖想了想,赞同,又说,“其实在我们的传说中,凤殿下是阳神化身,龙殿下是阴神化身。”
戏台上的火焰凝合成一团,成了一个火球,白色的雾气漫漶,在半空涌动,底下海浪翻滚,浪头一个踩着一个向上攀爬,在靠近火球的那一瞬间就蒸发成雾。
“阴神与日逐走,逼出大浪。”妖说,“其实也有一些老妖说,世界的火是从一个炉子里流出来的;还有妖说,其实大家都在等待一场烧灭假象的大火。”
水浪追逐着火球的变化而奔跑,在戏台上形成一个扁扁的圆形轨迹,而后这轨迹扩大成漩涡。
“要输了。”甘蕲说。
妖点点头,指给荆苔他们看:“等着浪能翻到天边的时候,这阳神啊,就要输了——虽然我们都不想这样,殿下也不想,所以为什么非得演这一出呢,谁看了都不怎么高兴。”
那浪竟然立了起来,像一张血盆大口。
原本盘旋在火球的火色开始向浪头流动,这是一种紧张的博弈,火球拉扯着每一丝火焰,竭尽全力不要让它消失和被吞没,尽管没有声响,但荆苔还是感觉自己听到了挣扎中的嘶吼。
但这一场博弈的结局在万年之前就已经注定。
于是火球缩小、流散,像一场薄薄的红色烟雾,被宿命的狂风吹进水浪浇铸的坟墓里去了。
席位上不可避免地传出细微的嘘唏,甚至还有眼泪。
最后逃出来一些半透明的火丝,以戏台为中心游出来,几乎从在场每只妖的耳边撩绕,又在半空汇聚和绞缠,重新黏合成一个小小的火球。
荆苔冷眼看着,说:“原来如此。”
在妖族的创世传说中,妖王凤凰就是阳神的后代,掌火为生,既然如此,萼川流火不流水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能理解的事情。
半空的小火球凝结成一个遍身华羽的有翼一族,火红色的尾羽抽长,翅膀强势地撑开,两束火焰从翅尖唰地冲了出去,接着现出了妖王殿下华美的全身,两只狭长的眼睛里火苗烧得发白。
妖王殿下的长啸划破整个夜空,划破萼川的千里流火。
戏台上的水开始倒流,流回虚无。
“殿下来了!”
“殿下!”
“今儿是什么千载难逢的好日子,小生有幸能见着殿下的原身!”
“云后对不住对不住,我也想要殿下把我娶了呜呜,太美了太美了,啊我要疯了。”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妖王应鸣机在天上盘旋了好几圈,让妖族民众好好地、心满意足地欣赏足了妖王殿下的风姿,这才回到申椒殿前的平台前,背后琉璃宫殿剔透华彩。
妖族纷纷跪下,亲吻妖王面前的土地。
应鸣机化作人形,身披红色羽衣,金色的流苏、玉石的璎珞叮叮当当地坠了一身,眉眼美丽如诗,荆苔藏身在乌泱泱的妖群中,被无数妖族淹没,但仍然感觉高高在上的应鸣机向他投下一个复杂的眼神。
“这也没多美啊。”甘蕲嘟嘟囔囔,“啧”了一声。
荆苔:“……”
这还不美,到底要如何才能算得上是美?
他敏锐地一扭头,想都没想就越过甘蕲抓向那妖——抓了个空。
那妖瞬间化身一片黑影,旋即升上半空,然后掠向申椒殿,最后稳稳地站在应鸣机身边,施了个礼:“殿下。”
荆苔:“……?”
他不敢置信的眼神从申椒殿移向甘蕲:“他谁?”
甘蕲耸了耸肩,还没说话,传来另一批妖此起彼伏的抽气声:“我日!那是行藏大人!”
行藏?
行藏又是谁?
很快有妖带着祈慕、眼冒星星地感叹:“呜呜殿下有云后了肯定没我们的份,可我们还没狐相夫人,殿下指望不上,不如看看行藏大人能不能给我们这个机会。”
甘蕲的翅膀猛地张开,他抓荆苔的手,皱眉:“我们现在就走。”
“来不及了。”荆苔摇头。
果如其言,应鸣机的声音透过泱泱妖群,清晰响亮如同神喻:“远方的朋友,欢迎回到芣崖,回到我的王国。”
甘蕲微微一笑,他揽住荆苔的腰,扇动翅膀,荆苔本能地抓住甘蕲的手保持平衡,甘蕲带着他一直飞到应鸣机面前,才矜持地落下。
“哪里来的小孔雀和小鹿。”
“嘶——挺好看,这脸和殿下有的一比。”
“说什么呢?我们殿下……还有云后,才是全天下最美的,懂不懂?!”
行藏笑得很真诚,叫出了他们的身份:“鱼矶君和纤鳞君远道而来,合该我们好生接待,何况还有月火寺的大师和昧洞的传人。”
他打了个指响,空无和楼致就被推着走上来了,苦着脸。
甘蕲冷笑:“狐相大人真是……深藏不露。”
“哪里哪里。”行藏的狐狸尾巴凭空冒出来,妖娆地摆了摆。
应鸣机一直没有说话,而是沉默地打量被甘蕲搂在怀里的荆苔,荆苔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挣脱甘蕲的手臂,咳了一声。
应鸣机突然发问:“你见过他?”
荆苔一愣:“谁?”
“我方才也见出来了。”行藏凑过来道,“你们身上有云后的味道,要是见过云后,那就快些告知殿下吧,殿下可急得不行。”
“不是狐相自己说云后身子不好不出来见人,怎么倒还问起我们。”甘蕲阴阳怪气,“退一万步,就算是这样,怎么殿下自己丢了老婆还要向我们这些外人讨呢?焉知不是殿下自己腻了把云后气走,自己哄不回来就要把锅推到我们身上。”
“找死!”
甘蕲话音刚落,应鸣机一扫袖子,扫过来一个凶猛的火球,甘蕲从掌心瞬间张开灰色屏障,把这个火球吞了,冒出一点白气。
应鸣机却没有继续跟他纠缠,反而面向整个妖界,凛声一字一顿道:“云青霭!三日之内,回到孤的身边,你若是不回来——”
行藏连忙劝:“殿下三思啊,这可使不得。”
“孤立即迎娶新后过门!”应鸣机没理他,掷地有声。
这下立即就炸了锅,数不清的妖族开始一边狂叫一边向申椒殿靠近,颇有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灾难氛围。
虽然云后居然跑了这件事很容易让妖怀疑凤王殿下的品德和魅力,但应鸣机那张脸可太有吸引力了,几乎能让妖忽略掉一切其他事情。曾经有妖流着泪说:“看着殿下的脸,谁能跟他吵架。”又说:“就算殿下是渣妖,那他们也会心甘情愿地自愿跳下去这个地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