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
新出来的五位弟子都伫立在那里,眼睛盯着李青棠,好像在等待什么。
李青棠一挥手:“这两位就是陆师叔的客人,我来招待,这两位是他们救下来的,一起带去吧。”
弟子们说了一声“是”,对绿蜡蝉娘道:“你们跟我们来。”
“去吧。”荆苔道,“到时候再去看看你们。”
绿蜡盯了一会文无,即使对方毫无反应,最后叹口气,道:“娘,抓着我。”
“我和猫猫都抓着你。”蝉娘只顾得笑,就被绿蜡扶好,跟着弟子们一路走进昏暗的山洞里去了。
文无将一切收于眼中,道:“如今是你做主?”
“是。”李青棠缓缓道,“我也撑不了太久,那么接下来就是韩渌做主了。没办法,必然的事情,强求不得。”
韩渌急忙拉她:“师姐!”
“没事。”李青棠制止他的话头,一边领着荆苔文无一起走,一边继续说,“具体的可以之后再说,只是陆师叔等不了太久了,你们赶快进去。”
众人停在一个小小的山洞前,垂下一道素帘,李青棠刚准备撩起帘子,荆苔问道:“陆亭长他?”
李青棠叹口气,压低声音道:“陆师叔半年前的祭塔,‘一阳来复’失败,但是场面很盛大,火不能灭,所以陆师叔把自己的寿命烧尽了,你知道,昧洞的人本来就……短命。”
荆苔不知想到了什么了,木了一小会,被文无抓着手一起带进了小山洞也没发觉,等他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垂了厚厚的帷帐,没有点灯,空气凝滞。
他们再次听到了陆泠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是更为苍老、更为虚弱、更为枯朽的声音。
荆苔恍然间仿佛再次看到了陆泠,看到他如一支白烛在眼前逐渐融化的景象。
陆泠道:“等了好久,我好累,好困。”
第16章 失昼夜(十三)
陆泠说完这句话后,半晌没有再开口,好像在等对方先说话似的。
文无等了一会,不耐烦了,道:“好久不见啊,陆亭长。”
“生人,我们一定在不久前见过。”陆泠笃定道。
荆苔不愿多说,把五个小瓶子翻出来。
中间有四瓶已经是满的,其中一瓶是刚刚周烟树的血,他轻轻握着,觉得冷得像块冰,即便如此,他好像依旧还能感受到她的温度似的。
荆苔把瓶子往前一送,道:“东西既然已经送到,我们俩的事情也该了了。”
陆泠并没有接话,帷帐中飘来一个血点,被透明的灵力层所包裹,送到荆苔手中的一个空瓶中。
荆苔皱眉,还是打开瓶塞让血滴落进去,问:“这是谁的?”
“李青棠。”
荆苔指着其余几个:“其他的是?”
“有我的,也……”陆泠缓缓掀起眼皮,好像一条被埋在土下的蟒蛇向光明搏击,“白家小少爷,其中也有你的。”
荆苔闻言一惊,想起来陆泠的那句话——“小友,你的命,是我替你算的。”。
“陆亭长真有心,给一位小儿算命,还会拿走血液的么?”文无嗤笑。
陆泠道:“没有办法,你们是河的儿女。”
他顿了一顿,继续道:“河是会自救的——神……神启示我,河的儿女。”
“我从识字的第一天,就一直重复一个梦,一个黑色的、深邃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我四处碰壁,却不得解脱,总是有人在我耳边重复一句话,但醒来了我又不再记得清晰,直到那一天——”
陆泠清楚地记得那一天。
他自从入昧洞以来,追随师尊住在矩海旁的山巅,那里常年落雪,寒冷无比,时不时有弟子堆的雪人,愈立愈多。
细小的涓流汇聚成冰瀑,冲击而下,迸裂、重组、怒吼,在这万仞之下,是一望无际的矩海,沿岸浅滩处是无数雪白的珊瑚群,紫贝在其中环绕盘桓,再远处,参光兽露出他深色的脊背,湿漉漉的,金色阳光好像缓缓流下的黏稠蜂蜜。
陆泠记得他早课后会面向矩海打坐,看参光游弋几个来回,它不看世人,一如往常。
——可就在那一天,参光看向了他,陆泠说不清楚为什么会觉得参光在看自己,明明相隔那么远,明明参光从不看世人,但就在那一刻,陆泠就知道,参光在看自己,看得很认真,看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参光在看什么?
当时陆泠他没有猜透,等后来他总是会觉得,那其实是一种怜悯的眼神,是同情。
参光眼里有一切,万事万物的衰落升降都逃不脱它的眼睛,比如挽水的死去、聿峡的灭亡。
然而世界流逝得太快,匆匆登台,匆匆下场,三扬尘后,连水走过的痕迹都不复存在,不朽的参光不会将这些记在心里,除此之外,唯有江上清风,与山间明月。
于是,在参光眼里,一切变得分外简单,一生,一死,间隔的无非是旁逸斜出,无论出去多少,都得回来,康庄大道再平整,也不会是笔直一条。
陆泠知道,参光看得透世间万物,也自然看得透,虽然他上山多年,仍然眷念人间。
他话音刚落,一阵风掀动门帘,荆苔霎时一个激灵,仿佛有一个庞然大物狠狠捶下双拳,这间由山洞开凿出来的房间也随之剧烈地震动,好像要立刻坍塌。
于是土块咕噜咕噜地滚下来,夹杂着无数的飞尘。
文无送出一掌替荆苔扫尽近身的尘土,将几块滚来的土块半途截住,踩得粉碎,不过安静了一息,震动又再次开始,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暴烈。
“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了……”陆泠好像悲伤得被迫停顿了几息,才坚持着继续说,“神来了我的梦里,祂小小的,身后是柔和的光圈,但我怎么样都看不清祂的身形、祂的面容,也许祂占尽无穷的岁月所以从来没有长大,也许祂看腻了一切所以不准备变老,这谁能知道呢?祂轻声告诉我那句话,就在那一刻,我完全听懂了——那是命运本身,我在一瞬间看到了波涛万里,大堤像被切碎的长虫,黑水里每一个气泡都是一具泡得发白的尸体。也就在那个时候,祂给了五个我毕生未见的、极其复杂的大阵。”
山洞在震动下簌簌发抖,不停地叫喊求救,渐渐的,荆苔文无脚边已经攒了一堆被文无击碎的泥土。
这时门外传来密密匝匝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路过门口,又飞速离开,这之中,有一道清亮的女声分外鲜明,是李青棠。
她既安稳又镇定,不停地安抚和命令,叫他们不要自乱阵脚,祝福他们绝处逢生。
文无扯了一把荆苔,示意他认真辨认:“江师弟在里头。”
“我第一次不在师尊的安排下使用月蓂之术,结果与梦中并无分别,而我不信,不眠不休三天,一次又一次的推算,每有结果,就推倒重来,直到咳出的血染红了衣服,也染红了雪,师尊抓住我的手,对我怒吼,而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了什么,我只记对师尊说。”
“我说,我要回去,回到聿峡,回到挽水。”
叶临云站在帘外,掩藏不住的焦急:“抱歉,二位公子,陆前辈,可谈完了?水漫上来了,雷指着我们这里劈,我们不过二十三位弟子,撑起的结界已然要挡不住了,李师姐叫我来问问您的意思。”
“叫青棠把我给她的阵撑起来吧,快到时间了。”陆泠说,“提醒她代价,想好了再做,没有什么事是非做不可的。”
叶临云得命,好似犹豫了一下,接着甩帘转身就跑。
文无觑了一眼摇摇摆摆的帘子:“陆亭长说神给了五个阵法,这周老板应当拿了一个,李仙师的这个也是其中之一吗?还有几个?”
帷帐慢慢舞动,影影绰绰间,其中好像并无人影。
陆泠道:“五个大阵已布下四个。第一个阵名‘商章’,我用来加固大堤,使得大雨连下四月而大堤未垮;第二个烟树握在手里,名‘角青’,能使生命化作绳索,捆住最后的一线生机;聿峡那边我给了两个,‘羽水’和‘徵心’,聿峡尊主手里是头一个,好歹留下了这二十多个,救下了那些百姓,‘徵心’——现在撑起的那个,便是保住几方安土;第五个,‘宫均’,此地的防御大阵,即使水死,此阵也会护佑它……即使大概是苟延残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