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4)
郜听道:“我也不知。”
“能有如此功力的修士,难道连名字都没留下来吗?”玉珑忍不住问。
“隐秘之事谁能知道。”郜听道,微微眯起眼睛,“听说约莫是位女子,道行不高,是不是真的修士还难说呢。”
当归低身要捡白布和梭子,荆苔心觉不妙,忙按住他的手腕。
当归的动作停了一瞬,却没停下来,反而接着按下去。
荆苔更觉奇怪,着急间用另一只手挑起了当归的下巴,小声急道:“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别——!”
荆苔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睁得老大,瞳孔里映出当归苍白的脸颊。
令荆苔紧张的不是他在滚烫之中居然还白成这样,而是……
当归的眼睛忽然变成了猩红色。
他的脸被黑暗掩去一半,眼眸却如燃烧的红宝石,又像将滴未滴的残火,从太虚之地射来的红羽箭矢,箭镞没在石头似的黑暗中。
荆苔惊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保持着挑着当归下巴的姿势,怔怔地盯着当归的那一双眼睛,神情异常认真。
一炷香,或者更久之后,当归轻轻地侧开自己的脸,垂下眼皮,嗓音滞涩:“我……果然是怪物,对不对。”
虽然是询问,语气却是笃定。
他觉得自己眼眸里是血和火焰在流动,也许,当归心想,也许这十五年的囚禁、侮辱、折磨,都是应得的,因为他……是怪物,万中无一的……怪物。
荆苔缓缓地摇了摇头,侧走一步,挡住其他人的视线,拨开遮住少年眼眸的碎发:“不,很美。”
当归只当他在诓自己,但心还是不由自主地为这句话狂跳不已。
他叹气:“小师叔,不要骗我。”
“我从不骗人。”荆苔淡淡道,“我保证,没有人比我更加赤诚。一生不长,何必浪费时间说谎话。”
当归苦笑。
王灼正在询问玉珑:“你方才探脉,是乐游小姐有何疾病吗?”
玉珑沉吟片刻,问代乐游:“乐游小姐可曾有过什么较严重的大病?”
“嗯。”代乐游答,“我小时候喜欢到处跑,有一回在山里栽下来,旁人都说我一定会死,但我活了下来,爹说,这是天赐的福气。”
玉珑听着听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王灼传音:“哪里不太对。”
玉珑回音道:“乐游小姐脊椎骨断裂过,按理说,是绝不可能活下来的。”
“有无可能有良医?”
玉珑摇头:“她只是凡人,这便是死劫,万无转圜之道。”
王灼看着明显还能活蹦乱跳的代乐游,心头阴云重锁。
“不要乱动。”荆苔说,他的声音轻轻的,像风一样。
当归看到荆苔慢慢抬起手,停在自己额前,冰凉又火热地一点,他知道荆苔在写符文。
他的小师叔,当归心想。
当归眼睛都不眨地注视荆苔的动作,袖子微微晃动的幅度、一呼一吸的频率、睫羽和眼皮褶皱投下来的阴影,一切都完美,一切都无瑕。
只在瞬息,荆苔退开一步,笑道:“现在好了,漂亮的东西要留给亲人和爱人看。”
亲人。爱人。
当归琢磨这两个字眼,好像不太清楚其中的含义和区别,他用自己被荆苔赐予的黑眸,无意间往下瞟去,然后开口:“小师叔,布上有花。”
荆苔依言下觑。
当归顿了一下,道:“木梨花。”
这两句话当归略提高了声量,所有人循声看来。
一树白花立在无垠旷野之上,如同低垂的云、悬浮的湖,仕女图般静静矗立。
读过许多药典的玉珑多看了好几眼,莫名觉得有些眼熟。楼致的扇子尖朝向窗外道:“这不就是窗外的花吗?挺漂亮的。”
玉珑想了又想,最终还是迟疑道:“乐游小姐,你们这里的人管它叫木梨?”
代乐游抱着自己的父亲,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荆苔“咻”地看向玉珑:“你……你怎么称呼?”
话音一落,荆苔万分紧张地盯着玉珑,当归和其他人也被他感染,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递给玉珑。
玉珑乍然受此大礼,以为自己担上了了不起的大责任,遂严谨地回想药典,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答案确定了好几回,才谨慎答道:“甘棠。”
这下当归也傻了,木成一块石碑,半晌才道:“哪个甘?哪个棠?”
“甘甜的甘,海棠的棠。”玉珑答。
荆苔脑海内“嘭”的一束大烟花炸开,飘渺的、笑话般的猜测落到实处,不亚于一场大海难。
“没怎么。我给这小子提建议呢。”
“我建议他啊——姓甘。”
“又没让你跟我姓,你急什么。”
“就是随便想到的。”
“甘,甘甜、美好、情愿……还有比这个更好的姓吗?”
“那随你便咯,我只是提个小建议而已。”
第86章 寄燕然(十七)
荆苔晃晃悠悠地用两根手指捻着梭子,那梭子像有脾气似的,十分不满荆苔对它不够上心的态度,猝不及防地刺了荆苔一下。荆苔没注意,只感觉指尖的物件忽然变成了刺球,下意识地松开手指,梭子直直坠下,落进了当归的掌心。
当归抽一口冷气,荆苔跟着低头,被当归掌心豁开的一条大口子给吓了一大跳。
“怎么伤着的?”荆苔责怪,终于从当归身份的疑云中探出一点头,转而关注当归这条突如其来的伤口,“你同它有仇?”
当归却没叫疼,眼看鲜血汩汩,顺着掌纹漫漶,白色梭子原本微带黄色,像沙暴在白色的世界肆意侵略,现在染上鲜红色,更像灾难后的伤亡了。
荆苔拔了一下梭子,没拔动。
当归生长中的喉结上下滚动,嘴角下压,“没仇。是它想要我的血。”他说,好像在透过血液在看他那似有谋面却从未谋面的父母双亲。
荆苔直觉心口堵塞,好像吞进了一枚过大的药丸,不上不下,苦涩不堪。
血流终于流下来,粘稠地滚动,仿佛在模仿大风大浪中的河面的。
一滴落下,正好掉在白布上,迅速染红了那一树白花,从白事扭转到喜事。简单的画面逐渐变化,好像是从布中生长出来似的。
荆苔很快明了,那就是布匹原本的纹路。
当归认真地注视自己的血像囚禁出笼的野兽群,义无反顾地剥离他的身躯,跳跃、嘶吼。
他有些恍惚,好像听到了细微的机杼声,一下,又一下,春日的风流随着暖阳摇摇摆摆,一点也不着急,不急着生,也不急着死。天光在丝线上折射五彩,机杼前的人也把自己的心血分成五份,一份给天,一份给地,一份给爱人,一份给亲子,还有一份要随着水流回归神的怀抱,传达给久离的先祖。
血渍带着线条无限变幻,笼合成一位女子,对着高山上的人影磕头,然后转身离去。她的指尖翻飞,绣纹几可乱真,世间所有的生灵都能在她的手下找到另一份生命,死物仿佛也能看到自己灵动的前生后世。
她带着梭子离开,长长的影子像一根竹子,梭子是她唯一的叶片。
但虹只觑了一眼,就被刺得眼角酸热。
荆苔看着当归一动不动,好像被定住了,任由血液流出身体,成为布匹的一部分。一个荒唐的念头冲上荆苔的心头,他看着当归的脸,只想到了两个字,“反哺”,或者说,“归还”。
女子穿过风雪和大浪,一直走,一直走,最后倒下。从她倒下的地方慢慢长出一株大树,干净的枝头像极了天空的裂缝,如蛛网密集,当归的呼吸也被切成无数块,直到白花抽出,如云似雾,白得像梦,像神迹。
地面上升,波浪翻涌,金光遍撒,照进了陆地上的一座府邸——
那便是,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