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45)
绯罗把纸莲花抛下水,盯着它落在水里的漩涡里不停旋转,被云艘的波纹推开,宁静地盛放在水面上。
端迟月。
翦风。
绯罗暗念这位前辈的名字,然后想起未曾谋面的泽垂君和剑尊苍鸾君,叹口气,悄声道:“诸位长辈啊,小徒祝您在矩海里……安安稳稳,美梦不断。”
“绯罗——”梅初在船舱里没等到人,又叫了一声。
“来了来了。”绯罗大声应,蹬蹬地去见师尊,她刚进门,就看到桌子上一个硕大的剑匣,梅初貌似镇定地等着她:“我铸的。”
电光火石间,绯罗明白梅初所指的礼物是什么,她欢呼一声,从原地蹦得三尺高,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抱住梅初的脖子,欢天喜地:“谢谢师尊!!!”
天下不知何等弟子才有幸能让师尊亲自铸剑,绯罗受宠若惊,不知为何眼眶有些发酸。
梅初有点别扭地咳嗽两声,把绯罗的爪子扒开:“有点规矩,去看吧。”
绯罗抹抹眼角水光,小声:“直率点嘛!”
梅初竖眉:“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绯罗立刻道,打开了剑匣,双眸瞪得老大。
一把银色的剑静静地躺在猩红色的绒布里,剑刃又细又窄,很轻巧,剑柄处藤蔓缠绕,绽放着茂盛的荷花。
“这就是……我的剑了?!”绯罗一见就喜欢,如在梦中。
梅初点头,指点她:“你翻过来。”
绯罗小心翼翼地把长剑翻了身,看见了剑铭,是“银荷”。
“银荷。”绯罗摸过这两个字,又惊又喜,“我是这一辈里第一个有自己命剑的弟子了。”
以桥正里
“嗯。”梅初摸摸绯罗的脑袋。
年少时她许下宏愿,要给自己未来徒弟亲自铸剑,就叫“银荷”,算是得偿所愿了。
纸莲花依然在薤水上盛开,无尽的纸莲花将从断镜树山流出来,顺着灵魂走过的水路,流到矩海去,所有沿途的人都会知道,断镜树山殁去了一位修士。
这位修士名叫端迟月,虔诚、慈悲、执着。
曾有一把很好的剑,也曾有过一个很好的爱人。
第112章 九垓上(九)
云艘从海口处顺畅地行入近海,背负的水汽被海风吹尽,它舒畅地叹出一口长气。徐风檐从船头走至船尾,撑着腮帮子打量入海口密布的黑色礁石,水声如爆竹,一直炸到心里去。
朱砂默默地站到他的身边去,她甚少看到如此安静的师尊。
“那就是眠仙洲。”徐风檐察觉到小弟子的到来,便把海雾中的朦胧岛屿指给她看,“你还没有来过呢。”
朱砂觉得那不像岛屿,像一头蛰伏、沉眠的巨兽。
如远似近,仿佛天生懂得如何遮蔽世眼。
她打手语:“海有多大?它之外是什么?”
徐风檐摇头,用那种怅然若失的语气:“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云艘拐弯,他换了种姿势,背倚船舷:“以前也有很多大能想要去世界的边界看看,可没有人能找到边界,他们一路驶进缠绕的海雾,可无论走了多远多长,都能看到眠仙洲就在不远处,仿佛微笑、仿佛嘲讽地看着他们。说实话——我现在也不知道师尊他们为什么突然要去眠仙洲,又是怎么去的。”
徐风檐伸手,闭了一只眼睛,好像在测量他与眠仙洲的距离:“真的好远。”
云艘已经完全掉过头,进入眇川流域,船身微微地上下一颤,朱砂心头也随之一空,好像在惶然不知的时候已经走过了某条看不见但一直存在的门槛。
蒙那雪山还是那样显目、威严、静谧。
雪顶与白云练成天边的一片海洋,又很快被夕阳染成粉色,像一块硕大的玫瑰晶玉,古人说“宝石有玫瑰,犹珠之有玑也”。
徐风檐仍然安静地看着飘渺的眠仙洲。
眇川无多弯道,一条直水,两岸少山,密林成海。
三天后,他们首先经过一座开满桃花的小山,彷若云蒸霞蔚,徐风檐难得有耐心,给不怎么出门的朱砂介绍:“这是井桃山,是笅荚的总馆,馆长叫长旭,是凡人,不知道在不在,我也没见过几面。”
朱砂知道笅荚医馆,十六蓂各地都有笅荚医馆,专门为凡人而开。
笅台开山祖师以医入道,几百年前出现了二位弟子。首徒没有留在正山,于对山开医馆以慰凡人,由二弟子承继笅台,笅台栽下满山桃花为之庆贺。
竭南再一次无功而返,阿金用脑袋顶她的后腰,死死咬住她的衣服,竭南有气无力地回手摸了一下:“不跑了,好热啊,今天怎么这么闷,不知道的以为我成包子了。”
阿金哼哼两声,一甩头,竭南尖叫,天旋地转间就已经骑在了阿金背上。
她惊魂未定:“阿金!!!”
阿金沉下前半截身子,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大步奔跑起来。
像是要让竭南开心,她跑得比以往快上许多,像林间刮起的一道金色的风。
疾风让竭南几乎睁不开眼睛,她低身,完全伏在阿金矫健的脊背上,感受每一块肌肉运动的起伏,阿金没有立刻往家里跑,而是在林子间来来回回。
今天第一次出来觅食的小狍子紧张地左顾右盼,好不容易才有胆量走远一些,被突然出现的金虎吓了一大跳,从原地差点蹦到天上去,含着满口浆果刹那间就跑飞了。
竭南开心地大笑,笑声在林间荡秋千似的来回。
她揪住阿金毛茸茸的贝壳似的耳朵,说:“阿金!你好神气!!”
阿金不屑地看都没看那狍子一眼,睥睨天下地跃过倒伏的树干——上面已经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云状的蘑菇。
阿金跑向临水的西边,在一片开阔的、凸出去的平台上捕捉到落日最后的晖照。
暖洋洋、金灿灿的,乍一看像落了满天虎毛。
竭南愣愣地看了一会,说:“呀,好像你在掉毛。”
“嗷!”阿金不满地甩脑袋。
竭南挺直脊背,手里仍然不停地抚摸阿金。
眇川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夕阳镀金,那一山粉粉的就是对岸的井桃山,桃花灿若云霞。
竭南静静地看着,忽然,这幅凝固的美景慢慢动了起来。
“那是什么?”竭南眯起眼睛,她看见了一艘船,船头好像是角的形状。
阿金打了个哈欠。
竭南原地想了一会,拍拍阿金,“我们回去吧,感觉来客了。”
阿金从喉咙里滚出一连串呼噜,披着余晖,奔跑回还。
甘蕲和当归挤在一起,都托着腮帮子,眼睛也不眨、特别认真地盯着荆苔。
荆苔用刷子把石屑刷走,不经意看了一眼,这俩人表情动作一模一样,看得他不由自主地翘起唇角。
他的手边已经有了几方成品,有阴有阳,有“抱朴”“得天趣”“眠云卧石”等字样。
荆苔前些日子养身子养得无聊,托之桃之枫下山时给他买来两三把刻刀、一袋青田石。
白天光线好的时候,就在桌边刻印。
这个时候,甘蕲和当归就在一边认真地看,好像荆苔在做什么大不了的创世之举似的,看神情倒比荆苔自己还认真。
“刻好了?”当归见荆苔不再下刀了,赶紧问。
荆苔边仔细地端详刻痕,边点点头,然后补了两刀,接着伸手去摸印泥。
甘蕲早就察言观色地把印泥推到他手里,荆苔也没抬头,把手里的石头倒过来,慢慢地按上去,让它均匀地沾上红泥,扯过边上的笺纸,轻轻印上。
那两人跟小孩子似的,连气也不敢喘。
荆苔沉腕,半晌都没有提起来,特地转头瞟了两眼甘蕲和当归。
当归等不及,焦急地眼珠子乱滚,巴巴地瞅了瞅荆苔。
甘蕲鄙夷地觑一眼当归,不动声色地向反方向挪了一点点。
荆苔依然不动手,神色有一丝细微的狡黠,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慢慢提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