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65)
荆苔就在这个时候听到了窗外的响动,没一会,窗户打开一条缝,不速之客敲了一下窗棂,才利落地翻进来。
“你在和谁打?”荆苔说,“又没人守在外边。”
甘蕲转动着手腕,阴惨惨道:“人是没有,鸟有一只。”
荆苔心里顿时咯噔,连忙把门一推,看见白鹤软绵绵地倒在一方朽木边。
“我带了迷香过来。”甘蕲很骄傲地说,“保证安然无恙,我就知道它不是个好家伙。”
荆苔瞪他,要去把白鹤拉到屋子里来,甘蕲拦住他:“不急,它就快醒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白鹤悠然转醒,被自己一身湿泥给气疯了,忙不迭就冲过来,荆苔挡在甘蕲身前,对白鹤张开手掌:“停。”
白鹤硬生生地停下,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泥,怒不可遏地“哦”了半天。
“你们俩干嘛呢?”荆苔无奈道,甘蕲探头,把胳膊上的叨痕展示给荆苔看,可怜兮兮道:“是它先动的手喔,我是为了自保,何况我都放了水,要不是迷香,它非得和我决一死战不可,那它能不能好好地活下来我可不保证。”
白鹤只听懂了一半,不妨碍它怒火中烧。
荆苔摇头,对白鹤说:“他没事,是熟人,你去玩吧。”
白鹤焦急地要蹭上来,荆苔叹气:“去吧,以后也不用拦他。”
门关上了,白鹤一枪怒火没处撒,狠狠地拔了一嘴草,振翅飞走了。
荆苔道:“你和它斗什么?”
“它看我不顺眼。”甘蕲耸耸肩,“我也是。”
荆苔疑惑地看了他半晌,才道:“真是搞不懂你们。”
“先别说这鸟。”甘蕲气呼呼地一屁股坐下,抬头就控诉,“小师叔怎么不告诉在下你真正住在哪里,我去柏枝乡蹲了好久,那分明空了好久没人住!”
他说这,见灯里的灵石烧掉了大半,于是指尖一拨,一枚粉色的玫瑰玉顺着甘蕲的指尖坠下,荆苔把灯罩合上,摸着银白色的光晕:“从前是住在那里的。”
“哪种从前?”
“被师尊捡回来就住在那里了。”荆苔说。
甘蕲凑近,好像在观察荆苔的眼睛:“小师叔,你想起了多少事?”
“断断续续,不多不少。”荆苔想了想,“就像捡到了许多碎片似的,我也说不清。”
“喔——”甘蕲拖长了音调,“若是我不说,小师叔想是不会问了。”
荆苔把画的草图一摞一摞地叠好,疑惑地看他一眼,想起那日甘蕲逼着他问的模样,到底有些心虚,这时甘蕲叩着桌面,忽然开口,带着笑意:“当归他不会回来了,小师叔忘了他吧。”
荆苔的指尖一颤。
“干嘛要记得他。”甘蕲仿佛喟叹一般,“我恨不得小师叔只记得现在的我呢。”
也不知是因为甘蕲带钩的话尾还是其他的什么,荆苔忽然生出了一些困意,明明还有话想要和甘蕲讲——即使他自己问不出口,想来甘蕲也能说点枝叶末节的让自己猜到一点,可他还是没能说出口,头一歪,睡在了甘蕲及时迎上来的怀里。
甘蕲紧紧地抱着他,像是要把他揉进自己的筋骨。
若是荆苔此时醒来怕是要大惊,甘蕲全身灵脉不稳、瞳孔翻红,像是有走火入魔之兆,甘蕲把荆苔搂进怀里,仿佛疯魔一般:“别忘了我。别忘了我。别忘了我。”片刻后他话音一转,又恢复了那种甜腻腻的音调:“忘了就忘了,没什么的。”
“没什么的。”
他的识海里响起当归略显稚嫩的嗓音:“我这就该死了,对吧。”
甘蕲充耳不闻,当归想是无聊地翘着脚,声音像光一样浮动:“这里都是白色,好多香草,香得熏人,想来和当年的火是不一样的。”
“这出戏谁都没想好结局,是么?”当归说,“我没有,你也没有。”
“是。”甘蕲喃喃,“我没有。”
“千万,千万不要让他来眠仙洲。”当归警告,“即使骨影不可阻挡,即使十六蓂燃尽成灰,他也不能来眠仙洲。”
第129章 渡河汉(十五)
骨影潮是在九月十日的凌晨来的,前天晚上的月亮被乌云遮得透不过一丝光亮,一向聒噪的蝉鸣也哑了嗓子似的一言不发,断镜树山里的鹿群都跑去各个犄角旮旯,平素爱喂食的弟子转了好几圈,愣是找不出一只有精神的。
过了半夜,吹过来的风变得闷闷的,软绵无力。
在廊亭里守夜的弟子不停打哈欠,骨影造成的阴影如悬而未落的铡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又知道其必定会落下来。
听闻那位小师叔最近一段时日制出了一大批符咒,不仅送到了薤水十八弯,更是送到了整个十六蓂,详细地嘱咐了方位。量实在巨大,因而断镜口的那方小院子竟通宵达旦地亮着灯。
“怎么感觉今日不太对劲。”驻守在毗邻港口的廊亭处的弟子打了个哆嗦,有一滴冰冷的露珠滴到了他的后颈灵骨,不知为何格外刺骨。
“是……是不太对劲。”同行的弟子赞同地点头,裹紧了身上的衣服,“这就要变天了么?”
弟子下意识地一回头,值此深夜,断镜树山只能看到守夜人的灯盏——除了北峰,那抹光绰约多姿,有时他们感觉几乎能与天穹群星相较一二,不只一位弟子曾把那里错认为新现的星辰。
“小师叔还没有睡吧。”扭头的弟子说。
“应当是没有的。”另一人答,感叹般提起,“虽然我不太懂哦——不是说画那些是最耗费心神的,咱们那位小师叔身子骨可没好到哪里去呀,这一夜一夜的怎么熬得住?”
“没人拦得住啊主要是。”同伴仿佛与徐风檐心有灵犀,“谁又拦得住?”
“嘘——”弟子欲盖弥彰地左顾右视,压低了声音,“说起来,那位、那位!那位!”
“那什么啊?”同伴嫌弃地推开他。
“就是那——位啊!”弟子不停地锤着自己的手掌,挤眉弄眼,“你不觉得那位——实在不太对劲吗?”
“你说那个那个鱼——?”同伴恍然大悟,忙扯他的衣服,“我不是出去了几天吗,回去发现自己个儿错过了好多事,快说说,那两位在弄什么幺蛾子?”
“我觉得!”弟子的眼黑轱辘转了好几圈。
“你觉得什么啊。”
“我觉得他们俩必然有一腿。”弟子说,“绝对有一腿。”
“嘁。这话你敢在夜枫君和尊主面前说吗?”
“你可不懂。”
“不懂什么?”
“但凡不能说的,十之八九都是真的,世上诸事——都是这样的。”
案上有一座小型阵纹,隐隐发光,游龙戏凤似的行云流水,乍一看是一张精致细巧大阵的缩小版,细细一看,每一点光都是一张小型阵,其轻巧程度更上几分,一环扣一环。
荆苔表情严肃,支使灯簪左右推演阵图。
甘蕲撑着腮帮子陪在他身边,屈指捏出四尾小红鱼,与遂初剑柄上的模样如出一辙,俨然是当日翥宗大殿上凶神恶煞如死阎王般的红鱼的缩小版,在他指尖跳跃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可爱。
甘蕲用两抹剑光在案上划了两道模拟河道,不慌不忙地指尖一挑:“去。”
四尾红鱼应命一头扎进,争先恐后地往案上的阵里游去,荆苔布下的阵中登时被爆光挤满,满满地溢了一些出来,数息过后,亮光灭去,荆苔依然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最后一丝光芒带着白烟流散。
甘蕲道:“第六十八回了。”
“嗯。”荆苔执起灯簪,细细地拂去尘烟,“再来一次吧,我还是不放心。”
“好。”甘蕲极有耐心地准备再捏红鱼来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