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06)
任芷义点头,退开一步,荆苔深呼一口气,举手推开了门扉。
白色花瓣落到荆苔的鼻尖,他轻轻挥开,走进来。这里依然十分安静谧然——一如他离开时的模样,木梨花繁盛如云。
任芷义走得很小心,压着男人,尽量轻手轻脚。
她看见荆苔领着少年走进门内,而后小师兄挥了挥手——那是个安全的手势。
任芷义舒口气,男人顷刻间冲破了她的压制,一声嚎叫,冲了进去:“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他甚至在门槛处一个趔趄,直直地往荆苔身上扑去。
当归从荆苔身后旋出来,一脚踢到男人胸心,这一脚又狠又准,甚至带着刚启的灵力,男人“梆”地落在另一侧门框上,痛呼出声,很清晰的骨头折损的声音。
任芷义听得额角一抽,心想这一脚不会给那男的给踹废了吧。
荆苔无奈地把当归拉回来,掏出一枚丹药,教训:“不要随便对凡人动手。”
“没收住力气。”当归低头,乖顺认错,完全看不出刚刚的模样,他殷勤地从荆苔手里抢过丹药,“我喂给他吧,是我的错。”
荆苔“唔”了一声,看着当归一脸嫌弃地把药塞进男人冒血的嘴里。
老妇躺在屏风后,还没有醒,屏风上是她躯体的影子,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声仿佛都没有。男人还在失智般大吼:“我女儿叫敏儿,她离家的时候戴着花簪,那是我给她买的!她明明就在这里!”
“怎么证明?”当归冷冷道。
“证明?要什么证明!”男人情绪激动,指手画脚。当归忍不住上前一步,男人以为又要踢他,忙不迭往后退了几步,躲在柱子后面,纸老虎似的不依不饶:“就在这里!”
荆苔打了个指响,指尖飞出一团小饼似的符文,唰地钻进男人嘴里。
男人的叫声戛然而止,像被捂住嘴了似的叽里咕噜,他片刻意识到自己说不出话来,赶快换了个哀求的眼神看向荆苔。
荆苔这才吁口气,捏了捏被吵得生疼的耳朵,对任芷义说:“去把乾娘叫醒吧,她年纪大了,悠着点。”
任芷义点头,目不直视地从男人身边转了过去,仿佛地上没有一个啊啊呀呀的男人。
“能不能好好说?”荆苔赏来一个眼神。
男人忙点头,荆苔才解了符文,男人大口喘气,随后从怀里捧出一把小木梳,捧到荆苔面前,急于自我证明似的说:“小人曲海,小女敏儿老爱到处跑,我怕哪天找不着她,才找闾官花了大价钱求来的——大人您摸,它是热的,热得发烫,敏儿一定就在这里。”
荆苔垂下眼皮,这的确是一把刻着简单寻符的木梳,朴素得不能更朴素了。刻在两个物件之间的这种寻符,是寻符所有类型里最简单的一个,不太高明——是闾濡勉强能弄出来的东西。
“那还不赶紧把这个老婆子的院子翻个底掉,她指不定把我的敏儿藏到哪里去了!”曲海指着床上的乾娘控诉,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大人!为什么不把她就地处决!除了我的敏儿,难道就没有其他人?锦杼关失踪的孩子可是有百多人!那寻人的告示在大街上都贴了几尺高!如今罪魁祸首就在这里,为什么不把这个老婆子押到明府!告知孩童去向!还锦杼关一个公道!”
荆苔把木梳捏在手上,感受那些隐秘的纠缠,那对花簪,的确就在这里——甚至说,就在这个房间之内。
“小师兄。”任芷义快步从屏风后踅出来,对荆苔低声说,“老夫人不太对。”
荆苔斜斜地看过去,任芷义脸色阴沉沉的,他心头一动。
屏风后,老妇人仰躺,一席薄被,头发梳得很整齐,面色安详,甚至嘴角还带了一点上扬。
“她怎么了?”曲海颤声道,完全没想到会有这一茬。
“嗯,她死了。”当归说,“可怕,你现在只能一个人说了。”
荆苔叹息,低身捏了一只梅花鹿出来。
梅花鹿在床铺上跃来跃去,调皮地咬着被角和老妇人冰冷的指尖,歪着头,好像有些疑惑为什么不起来陪它玩,不过一只梅花鹿想不了太多,它甩了甩头,在老妇人脸颊边躺了下来。
它只是一只不知生死、不知岁月的、刚刚被捏出来的,假梅花鹿。
曲海早被这个意外变故吓得缩到角落里去了,荆苔越发觉得这个男人不可信。
任芷义飞速通知王灼,又吩咐人把屋子里里里外外搜上一遍。
曲海紧张地注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惊慌地叫起来:“和我没关系!和我没关系!”
“没人说跟你有关系!”任芷义听得头疼,忍住想打他一巴掌的欲望。
荆苔注视人来人往,捏在掌心的木梳已经烫得简直不能碰了。
当归觑了好几眼,终于没忍住,把木梳抢到自己手里,荆苔一怔,看了看自己发红的掌心,有些疑惑,当归嘟嘟囔囔:“也不怕疼。”
荆苔失笑。
任芷义从修士手里拿起一个锁起来的匣子,举到眼睛的高度仔细打量,谨慎地递给了荆苔。
荆苔抽剑抹来一道剑光,把锁直接刺开。
就在这时,但虹推门而入,荆苔第一次在年长的府君脸上看到如此慌乱的神情,她直奔乾娘而去。
“小苔。”王灼和楼致随后进门,荆苔点了下头,把当归往王灼的方向推,道:“来得比我想象的还快。”
当归别别扭扭地走过去,王灼很威严地没有摸他的头,对荆苔道:“接到任师妹消息之前,我们就已经在来的路上。”
“但府君在乾娘的身上放了东西?”荆苔立即明白过来。
“是一盏灯。”王灼悄声说,“是那位计姑娘教给她的。”
荆苔的眼珠转了一下,王灼补充:“就像蓂门常用的命灯。”
荆苔低头,匣子里什么都有,银镯、银簪、铜钏、葫芦耳坠、大红色发绳……还有一对绒花花簪,隐隐发红。
曲海找到救世主似的扑过来:“府君!我要上报!就是这个婆子,她抢走了我的孩子!有证据!这对花簪就是证据!这是我给敏儿买的花簪!”
“滚!”但虹低低地吼了一声。
“你是……”荣妈眯着眼睛打量,“曲海?”
“你认识我?”曲海的哭叫打了个盹。
荣妈冷笑:“你也配做敏儿父亲吗?”
曲海一愣,随即激动地反驳:“你懂什么!你从哪里跑出来的!”
“大人。”荣妈扭身,对王灼和荆苔略欠了欠身,冷静道,“请恕老身无礼。”
“您请说。”荆苔忙道。
曲海眼神闪了闪,显得很惊慌:“你要说什么?!”
“敏儿那孩子我认得,早年娘难产,我见过她几回,没东西吃,瘦得面黄肌瘦,才一点点高。”
曲海忙辩驳:“我们家不怎么富裕!”
“家里不富裕你就打她吗?”荣妈斜了个眼刀回来,曲海立刻顿住,一时发愣,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荣妈立刻继续说:“大人,也许老身有些冒昧,但乾娘……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后半辈子都很苦,如果她的确做了那样的事情,也该带着实证去拜见水里的神。”
荆苔没有动作,他指着床上睡觉的小梅花鹿,对但虹说:“留给乾娘。”
但虹没有回声,半晌道:“多谢。”
荆苔捧着匣子离开房间,当归要跟上去,王灼拉了一把小徒弟:“别上去,你小师叔要画阵。”
当归闷闷地“喔”一声,虽然没有继续走,但眼神一直追随着荆苔。
荆苔单手托着匣子,另一只手转了一下,低低道:“浮休!”
浮休从虚无之地猛地冲出,在头顶飞了两圈,然后剑尖朝下,钉在荆苔面前,无数旋风腾起,吹得荆苔的绿色衣袍如丛林的沼气云雾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