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2)
第84章 寄燕然(十五)
“我既然腆着脸这样说,自然是有原因的。”郜听不疾不徐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拍了拍袍灰,把散出来的衣襟妥帖地掖好,他仿佛看不见但虹眼里快要烧出来的火,依然我行我素地做着那些多余的动作。
他的一举一动都完全落在了荣妈眼中,把她的一颗心从胸腔里吊出来,悬在灰白色的鬓角边,像一盏没用的灯。
荣妈今年七十三,一生之年岁已尽过大半,之后无论高低,都只是睡梦中听到的一声炮响,转瞬即逝而已。
她并不如同名字一样富贵一生,她也忘了当年从家里走出来时心情如何,只记得那是一个阴沉沉的雾雨天气,似乎神鱼例行巡水至此,万人空巷。她的爹娘急着数灵铢,然后把她推开,得以前后脚匆匆地跑进观望的人群里,去看那所谓的“人间吉祥,如意胜景”。
荣妈踩着幻彩的青石板,雨滴落下溅起的水珠,像翻转的伞,她踩在伞柄的尖端,悠然而行,从薤水的一个码头,走到了另一个码头,从此改天换日,就像是一个世界与另一个世界、一辈子人生与另一辈子人生。
她神思突然有些恍惚,慢慢地看向了身边的但虹,隐见白发,眼角微微下垂。
——青春不再的人何其多,所以如水的不是年华,人才是。
“我有一个问题。”任芷义说,如锋的眉眼从窗边那几人身上渐次移动。
郜听歪歪头:“请说。”
“虽说是当年,但也只是过去三十余年……不到四十年而已,锦杼关这么大,除了但府君,难道就没有其他知情者吗?”
“过来人……只是过去的阴影。”但虹缓缓说,鬓边散下一缕头发,遮住她的眼眸,“阴影里万物无存。”
“我先前说过。”楼致道,“灵识、记忆、生命同生共死,游走经脉,使人得以站立和奔跑,躯体——说到底,躯壳不过是河底的一团泥。”
“其实很简单,我的法子。”郜听微笑,淡声,“那就放弃他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在回答怎样面对一株长错位置的花——那就,拔了它们。
放弃?什么放弃?放弃什么?怎么放弃?
任芷义愣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与任芷义不同,楼致却是听懂了郜听的言下之意,他摇扇子的动作瞬间一凝,抬起头来时,眉眼间突然出现了“厌恶”的意思。
“这位大人。”楼致森然道,没有笑,“你在玩笑?”
当归蹭回荆苔身边,小声问:“他是什么意思?”
荆苔不太想让楼致听见,也小声给他解释:“昧洞弟子注定活不久,他们比所有修士都惜命,甚于笅台。”
余下人到底不是蠢人,仔细一琢磨也都明过神来。
玉珑偶尔行医,对此道很看不上眼,冷笑道:“大人说得简单!到底伤着的不是你自己。”
郜听这算是犯了众怒,但他也不气,无所谓地耸耸肩:“我道行低微,平日里不过做些杂事,做做账册,给闾官打打下手,偶尔替他看孩子管奴役,的确没什么成算。不过是下策,一条无法之法,若是我说得不好,不行就是了,也犯不着动气。”
虽是这样说,但郜听那句话想来还是分外冷酷无情,楼致什么都听得,就是听不得这些。
然而话题中央的人——但虹,却没太听明白。
她是凡人,不懂修行,不懂长命,她的死亡一眼就能瞧见,不比修士,要绕好几个圈,倒像是无用功。
“听官……要我死吗?”但虹选择了一个似乎最严重的猜测,除了死亡,她好像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让这一大帮子修士白脸互相呛话了。
如果是死,但虹兀自思索,好像也不是不行。
她活到现在不过想看一个结局,但如果她走之后结局就来临,似乎也没什么要紧。她只知道河道千曲百转,蕴合人世所有的离合与无常,她想,神鱼游走的时候一定已经尝过了全天下的眼泪,也有她的。她想象自己的身躯浸没在水中,化成云、化成月光,柔和得可以合上水波无序中有序的节奏和弧度,她的灵魂就从中漂浮,腐草生萤,随流入海,就能与姐姐重逢、与乾娘重逢,再好不过了。
“不只是死。”楼致打断但虹的思绪,冷冰冰地站成了一株冰柱,王灼好像感觉到寒意,搭在桌上的手指颤了颤,听楼致道:“他要将你的灵识、记忆连带着魂魄炼进火里。之后你无知无觉,你的上半辈子成了一本只能翻阅一遍的书,你只能行尸走肉地走进河里去,别说与你的姐姐重逢,你成了大火过后的一撮灰,一吹就散了。”
他注视但虹的双眸,一字一顿:“你、懂了吗?”
但虹还没做反应,荣妈面色阴沉如水,拐杖砸得哐哐作响,想都没想就替但虹做下决定:“不行!”
郜听啜了一口凉透了的茶,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楼致斜他一眼,气哼哼地背朝着他坐下,用背影表示自己还没消气。王灼安慰性地拍拍他的肩,想给他倒杯茶,奈何茶壶里也早凉了——谁知道这些人什么时候烧的茶,他别无选择,只好斟一杯冷茶推到楼致手边,自己清了一下嗓子,道:“这条路还是不要走,我和小苔尽可以再想想,现在要紧的是——任师妹!”
任芷义抱拳道:“在。”
“劳烦你走街串巷,把可能失踪的孩子都一一调查清楚,既然明府没有名册,那就再造册登记。”王灼起身,声音不高却又清清楚楚,脊背直得像禹域的山门,荆苔看了一眼,心道有点未来尊主的模样了。
任芷义应下,王灼又继续吩咐下去,百姓还得安抚,毒雨还是不能淋,妖毒分明已经退散,而毒雨仍然不停,除此之外失踪的孩子大有玄妙,陈年旧事还得老调重弹。
得了吩咐的人一一退去,冷风从开合的门缝倒灌。
由子墨最后一个离开,临走时没忍住,朝玉珑讨拥抱。
王灼眼不见为净地侧过脸,意思是抱完赶紧去干正事,然后看到楼致脸色如纸,唇瓣苍白,不见血色。楼致摇头:“我没事。”
王灼不信,仍然看着他,从乾坤袋里摸出几枚补身的药丸,塞到楼致手心里。
荆苔眼观鼻鼻观心地打量手里的白布和梭子,忽然隐约觉得它们在发热,他抬头的时候,屋子里几乎已经空了。
玉珑回到里间,又匆匆跑出来:“代亭长醒了!”
荆苔莫名地吁口气,走的时候还心绪不宁,他无由地确信破局之门就在手里的两件东西,却又不得其法。
唯独但虹端坐,沉默不语,好似没从郜听的话里走出来。
她多看了郜听好几眼,对方察觉到眼神,微笑着看回来:“府君有何见教?”
但虹没什么见教,依然不说话,荣妈不肯离开但虹,她严厉地瞪着郜听,郜听居然笑了:“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小角色,提点小意见。府君年纪不小,不是那种不会走路的小孩,还得靠爹娘指引照顾,告诉她什么好什么不好,什么对什么不对。”
荣妈握着拐杖的手猝然作紧。
里间,代攸果然转醒,坐在榻上,背后塞着软枕,正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额上冷汗密布。
闾家父子被捆成两条虫子,一人占了一只花瓶靠着,没醒,不过看表情,大概还是儿子在生气,爹在为儿子揍人,当归评价:“老旧的戏码。”
荆苔问:“你不想揍回去?”
当归很实诚地摇头:“懒得动。”
“爹。”代乐游泪雨潺潺,但代攸没理她,一直在看着窗外,窗户上蒙着一层纸,把外面的景色照得朦朦胧胧,只能看到一块黑一块白。荆苔往左挪了一步,从代攸角度看出去,能看到一树白花和天上翻涌的黑云。
代攸忽然抓住女儿的手:“刚刚是不是有鸟飞过?”
几人都愣了,代攸没等到答案,急匆匆又问:“有几只?有没有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