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79)
九。
荆苔蜷缩起来,盯着玉牌,忍不住笑了好几声,翻了个身,兴致勃勃地想下一个问题,他没想出来,于是少年先问了:
如果一无所有。
荆苔想不出合适的数字,少年自问自答:十。
“为什么?”
“因为总有圆满,无论真实与否。”
荆苔微微一笑,回复他:
贫煞也风流。
第56章 隐玉匣(十二)
荆苔起了个大早,小院里悄无人息,紫藤花纷纷落了一地,石桌上是一壶残酒和没吃完的点心,他瞥一眼,心道这肯定是由咏和卫慕山的手笔,由子墨一会子看见这幅情景必然会边骂骂咧咧边认命收拾。
出了小院,没看到什么人,等他遛到城门,不经意地抬眸,眼神滞住——在那城门边,有一个非常熟悉的影子,小小的,靠在城墙上,不知道在发什么愣。
荆苔抬步要走过去,却被一只不知道哪里来的手拍了一下肩膀,不知为何,一向敏锐的他荆苔没有在第一时间躲避,直到真的被拍到了,他才慢半拍地浅浅躲开。
荆苔回头,郜听笑吟吟的脸庞印入眼帘。
郜听笑着在荆苔眼前挥了挥手:“小公子?”
荆苔迅速恢复了平常神色,道:“听官,真是巧。”
“人生何处不相逢嘛!”郜听不以为意,仿佛热情四溢,“小公子怎么有兴致出来逛逛,早知有此闲暇,在下也便腆脸来约小公子一游。”
荆苔皱眉,没想与他继续纠缠下去,利用余光往后瞥,少年应当已经注意到他,没有继续发愣,而是面对自己,像门前的石狮子似的,眼睛发亮。
荆苔嘴上带着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笑意,他越看越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觉得这孩子很和禹域的风格,也觉得很适合拜师在大师兄座下——王灼如今逼进玄心境,已经能收个开山弟子了。
他这样一想,更不愿意一直站在这里和郜听讲些七七八八的闲话。
说实话,郜听给他的感觉一直非常奇怪。
最开始在代攸口中,郜听应当是个兢兢业业、待人和蔼的副手,又从闾濡的态度中可见,燕泥炉的正常运转绝对离不开郜听的身影。但后来他偶尔狡黠、偶尔冷血,荆苔看不透他,却又总会无意之中放轻对他的防备,这简直是大忌。
郜听的絮絮叨叨终于磨得荆苔心生厌烦,才堪堪放弃,荆苔正要走掉,突然听郜听问他:“小公子,各人有各人的命,不该过分干预,无论那个人是谁,是什么身份。”
荆苔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似乎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随口一说而已。”郜听耸了耸肩,“我一向喜欢多管闲事。”
荆苔停下脚步:“听官是奉命来的还是?”
“奉命,我能奉谁的命。”郜听嗤笑。
自然是那闾濡的命,荆苔心想,但见郜听如此反应,并非是闾濡的意思,两次了,两次郜听都不以燕泥炉副手的身份来面对他。
荆苔沉默了一会,道:“生若浮,死若休,我只是……遂心而已。”
郜听突兀地一笑,说了一句“确实”,便告辞了,离开前突然回头,另有深意道:“小公子若有闲暇,不如多去浔洲逛逛,那可是个好地方。”
荆苔听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语气,狐疑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瘦瘦长长,像一只高高的草叶在风中摇摆,逐渐淹没在出城的人群里。那些各色的衣衫来来往往,还有几个——荆苔看了一眼就能下结论——是寻找的父母,别无其它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的神情呈现诡异的相似性。
荆苔愣了一会,才重新去找少年。
少年垂头盯着自己的足尖,明明察觉荆苔已经靠近却没抬头,好像在郁闷,又好像是在躲避。荆苔也不摧他,站在他身侧,低头静静地盯着少年,对方略显瘦弱的身形看起来仿佛会倒在一场大风里,像一只小兽从藏身的大石头后蹒跚走出——荆苔至始至终一直这样觉得。
荆苔用食指勾住少年后颈的衣服,对方立即掩手上去,急急地往后退,可惜他站的地方实在离城墙太近,并没有什么躲避的空间,于是荆苔就像叼小猫一样,抓住了少年的后颈。
“跑什么。”荆苔轻声笑着说,尾音上扬,像云汽形成的钩子,逐渐消泯,“我只是看看你的伤。”
少年别别扭扭地“噢”一声,才低头,把后颈将近愈合的伤口完全地露出来。
那不愧是仇沼让他带出来的药粉,连这样深入骨髓的伤都能好得如此之快,荆苔满意地收拢好,叮嘱他继续抹粉。
少年这时才抬起头来,装腔作势地瞪了荆苔一眼,好像他给自己划了一个小圆圈,而荆苔没经由他允许而擅自进入,威胁了他的安全。
荆苔看出这一点,退后了一步。
少年眉间的焦灼因荆苔的后退才勉强镇定下来,尽管眼神还是忍不住东瞟西瞟,许久都没有见荆苔有走开的意思,忍了又忍,道:“为什么?”
荆苔放缓声音,刻意道:“什么为什么?”
少年一憋再三,终是道:“他说的……很有道理,你为什么不走?”
他低头,又许久没有听到面前年轻公子的任何动静,只听到拐角那家新开的布庄敲响了门口的铜铃,铃声清脆、波荡,又有点像血滴落声音的无限扩大版。少年等来了一只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放在发旋处,就在一瞬间,少年的心猛然一怔,好像有什么梗在喉咙,上下两难。
少年眨了眨眼,后颈有些僵硬,他没有动,然后就听到荆苔清朗的嗓音:“你自己约的我,怎么还怪我不走呢?”
过了很久,少年才闷闷道:“我没有。”
“没有就没有吧。”荆苔不和他争,无奈地笑了笑,“嘴硬的小葫芦。”
小葫芦竟然没有顶嘴,和他的小师叔一起在城里闲逛,荆苔心想到现在也无甚好瞒的,反正这个人他是看好了要收到禹域去的,可不能被燕泥炉框住了。
路过一个卖草蚱蜢的老妇,吆喝得正起劲,荆苔停下来,买了两支,递给少年:“喏,拿着玩儿吧。”
少年盯着草蚱蜢摇摇摆摆的触须,看起来惟妙惟肖、栩栩如生,他没有接。
老妇以为他不喜欢,忙吹嘘道:“老身的手艺,四乡八里没有说不好的,公子……”
荆苔问:“不喜欢么?”
少年如梦初醒,抢了一只过来,评价道:“幼稚。”
老妇不干了,荆苔付了三只蚱蜢的灵铢,拉着少年快步离开老妇,踅过街角,荆苔教育他:“不许这么对人家说话,这是长辈,要尊敬。”
少年垂头听他教训,眼神全然盯在那只草蚱蜢上,手捏杆子捏得发红。
荆苔吁口气,伸手:“来,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少年的眼神猛然从草蚱蜢上撕走,转而黏在荆苔的手上,荆苔没等他继续扭扭捏捏地做决定,主动拉过少年的手腕,想起由咏和卫慕山曾在他耳边说过的一家店,主要是做药羹的,里头的什么花糕味道出彩。
荆苔一边走,一边紧急翻出玉牌给卫慕山传信,问那家店在哪里——他当时实在没注意听由咏和卫慕山具体在说什么,毕竟他们话太多,荆苔觉得自己就算是长了二十只耳朵都听不过来。
卫慕山的消息在瞬息之间就回复过来,七分谨慎,两分不可思议,一分正气凛然:何方妖孽?!
荆苔:?
他才要问何方妖孽咧!
他叹口气,停下来,仔细地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半晌后,卫慕山才大方地放过他,把地址描述清楚,语气有点失望——如果荆苔没有理解错的话。
荆苔规划了一下路线,刚想叫少年继续走,回头一看,少年正对着草蚱蜢的触角吹气,那蚱蜢活灵活现地像要动起来,少年的眼睛笑得弯弯如月。
“走吧。”荆苔看了好大一会,才出声叫他。
到了那家药羹店,掌柜殷勤地领他们进去厢房,她的过分热情让荆苔分外不适应,他咳了一声,道:“把招牌摆来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