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62)
“嘭!!”
“嘭!!!”
有条不紊,每一声都比前一声要更加有力、更加坚定——
老道没有和其他人一起退后,他已然浑浊的瞳仁中燃烧着莫名的神采,随即不假思索地跪下来,双手伏地,把耳朵紧紧地贴在逐渐滚烫起来的地面上。
“邵师叔!”有人低呼他,“您在干什么?快起来!!”
“嘘——”邵沛全脸的肌肉小幅度地抽搐起来,“你们不懂。你们不懂。这是道。”
邵沛老态龙钟的脸上,时间似乎正因他激动、剧烈波动的心神而反向流动,多年不再寸进、仿佛全然凝固的修为忽然摇晃一动,碎了一个角,老道的表情甚至都因此变得狰狞,泫然欲泣。
其余阵修纷纷停下脚步,互相对望,从对方的脸庞上寻找共鸣和怀疑。
很快,有一名年轻的女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学着邵沛的样子依葫芦画瓢,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不到一息,她遍身的神识也颤抖地发生变化,露出和邵沛几乎一致的表情,睁得老大的眼眸里飞速地积下两滴泪珠。
“这是道。”她抖着嗓子说。
所有阵修都齐齐跪下,耳朵贴着地面。
柳霜怀一回头,看到一片乌泱泱的伏地人影,以最接近正殿的邵沛为首,形成一座平铺的小山,他整个人都呆滞了。
“这是道。”柳霜怀听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名阵修伏地而说。
仿佛地底果真埋着他们阵修所谓的——“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答应荆苔这件事,恐怕不是一个什么好主意。
阵纹淹没正殿,仿佛长出一双要触摸心的手,而正殿就是它所缺少的一颗心。
“那是——!”一名阵修无意间抬眸,仿佛在正殿上看到了什么,瞳孔剧烈颤抖地叫出声来,柳霜怀、邵沛包括其他在场的人全都抬起头来,接着无一例外地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半颗黑色的巨大龙头正从蒸腾着的正殿上方缓缓升起,大得足够一口吞下一整幢楼宇,镂空的眼眶内烧着两汪烈烈的火。
邵沛知道地底心跳声就是来自它,他愣愣地盯着那颗大得有些骇人的龙头,却没看到龙该有的角,所以那是——
“螭龙。”柳霜怀喃喃自语,“那是螭龙。”
翥宗的徽纹:螭龙游云。
那些一直游走在翥宗墙壁、房柱、屋檐、各处阵纹里的螭龙,总是懒洋洋的,仿佛自有别扭的性格,原来竟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气势。
上空中游动的红色大鱼扭头返回,柔软似水的鱼鳍柔柔地抚着天上的云丝。
螭龙的头一直保持着徐徐冒出来的趋势,像是多年沉睡后的苏醒,甚至都不能很好地掌控自己的躯体,只能那样一点一点地恢复过来。
红鱼吐出一颗泡泡,被螭龙顶破。
就在所有人以为螭龙就会因此反攻的时候,螭龙却突然卡了似的,停止了上升。
邵沛似乎都好像听到了一声脆响,阵纹的灵流不安地上下波动,断断续续、隐隐现现、时有还无。
所以——柳霜怀的胸膛上下起伏——那就是阵法缺的一环?
“嘭!”
这下连柳霜怀都听到了那道心跳声,他不敢置信地环顾周遭,看见邵沛面部迷离,嘴中一直念念有词——老道会在说什么?柳霜怀屏气凝神,终于捕捉到邵沛的嘟嘟囔囔:“这是道。这是道。这是道。”
“这是道。”
这是阵修的、道!
就在这时,难以为继的阵纹终于不堪重负,猝然消去,遍山灵光与之一同破灭消遁,螭龙的嘴里挤出一声不甘的闷吼,仿佛有重物正在不停地挤压、研磨它的胸腔和心脏,声音发到一半被横刀截断,螭龙烟消云散。
翥宗重回黑暗的笼罩。
柳霜怀一时没能适应,眨了眨眼睛。
红鱼消去,化作一柄长剑,回到衣袂翩翩的甘蕲手中,仿佛一切都是所有人的错觉,抑或是一场白日梦。
甘蕲轻巧落地,挥手收剑。
柳霜怀还没能从红鱼的巨大威压中恢复过来,甘蕲的身影在他眼里分外高大崇伟,江逾白幽幽的声音从旁边穿过来,评价得毫不客气:“贯会装的骗子。”
小半柱香后,荆苔从二楼探头,蹭上了一身灵石屑,不怎么体面的样子,连脸上都有一道痕,一看就是自己不小心摸到的。
江逾白刚想上前去扶,然而有人比他速度更快。
江逾白才迈了一步,甘蕲的身形已经闪到了木梯边,彬彬有礼地伸出一只手,荆苔看见甘蕲扬起的脸和他的手,想起什么似的忽然一愣。
“别愣着呀。”甘蕲笑着说,懒得等,把荆苔的手握在手里,引他下来。
荆苔晕头晕脑地就走下来了,又听见甘蕲问:“成了吗?”
柳霜怀也跑上来问:“成了吗?”
“成了。”荆苔觉得甘蕲捏得自己手疼,心不在焉地答。
“需要再试一次吗?”柳霜怀搓搓手,满含期冀,“我才知道原来这阵这么厉害的啊,从前我以为它就是个没用的摆设物呢,毕竟阵这个东西——”
“不用了。”荆苔说,“补好了就行,不用再试了。”
柳霜怀看他说得这么笃定,不好再坚持,挠了挠头。
荆苔忽然觉得脸上有异。
“别动。”甘蕲道,仔细地把他脸上的痕迹擦干净了,凑得很近,略带笑意道,“其实再试一下也无妨,我不至于那么脆弱的,那臭龙——我好歹也和它相互折磨了这么多年,在再打一下也没多大事。”
荆苔的嘴角细微地抽了一下,片刻后恍若无事道:“我都说不用——”
“嗯。”甘蕲明明擦干净了荆苔的脸,也没有把手放下来,“那就再试试吧。”
荆苔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纹,放弃道:“你很喜欢挨揍么?”
甘蕲哈哈笑了好几声:“或许我真还挺喜欢的。”
邵沛犹然处于螭龙带给他的震撼之中,此时听到荆苔说“成了”,他依然没有反应过来,半晌后额上青筋一条一条地炸起来,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柳霜怀的袖子,哀求:“他……他是谁?!”
“你不知道?”柳霜怀一愣,道,“倒也不奇怪,他很久不露面了。”
“所以……他是……?”邵沛脖子和脸庞都涨得通红。
“当年天下第一阵修经香真人唯一的弟子。”柳霜怀说,“薤水禹域,纤鳞荆苔。”
邵沛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经香真人……经香真人……纤鳞……荆苔……荆苔……荆苔……”
荆苔和甘蕲交流了几句,走过来同柳霜怀告辞,柳霜怀道:“怎么就走?不都留一些日子吗?”
“不用了。”荆苔说,“骨影快来了,不便久留他方,我得早点回去,多谢。”
“谢我什么。”柳霜怀摸不着头脑,“您替翥宗修阵,我该多谢谢您的。”
“不。”荆苔轻轻摇头,“是你们在帮我。若……必有重谢。”
甘蕲在石阶边笑吟吟地等着荆苔走来,自然而然地捉住他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荆苔发上的灯簪晃了晃,但他没有反对。
柳霜怀呆在原地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实在不知道自己哪里帮了荆苔,眼看两人都快走到港口,他才如梦初醒般大声叫人备船。
一直傻愣愣地盯着荆苔不放的邵沛,忽然神经质地追了上去:“纤——”
荆苔疑惑地扭头:“嗯?您是?”
邵沛跌跌撞撞地跑下阶梯,差点没摔个狗啃泥,头发也歪了,甘蕲一记眼刀飞过来,吓得邵沛缩了缩脖子,但没后退,他喘着气:“经香……经香他老人家。”
“吾师已去。”荆苔平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