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5)
经香真人叹气:“是的。”
荆苔的呼吸猛地停止,他花了几息才把其中的含义想明白。
既然自己是火种,是所有火的源头,那么也就是说他就是世间一切的火,所有但凡能够烧起来的火焰都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不灭的。
“我……可以成为它们,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
荆苔看了看缭绕的火焰,喉结一动,小心翼翼挪向大火。
“小师叔!”甘蕲担忧地叫了一声。
荆苔心跳如擂鼓,莫名觉得快喘不上气,他右手轻轻一扫,示意甘蕲自己没事,大火近在咫尺,似乎都在灼烧荆苔脸颊上的小绒毛。
大火,无处不在的大火,他一晃神,仿佛又回到了那光秃秃的雪山,隔着黑色的冰冷石碑,巫祝的眼睛被烟雾熏瞎,他们瞪着黑洞洞的眼珠吟唱,声音低缓、哀戚,没有尽头,排成长队的百姓不约而同地在山巅跃下,被嶙峋的石头折成两半,也如同碾碎了他的心,不管是死亡还是灰飞烟灭,请让这大火——
不要再继续烧了!
“啪”地爆了一朵火花,火舌像终于有了首的群龙,一声令下,殷勤而狗腿地凑上来,像那些闻到猫草的小猫似的,谄媚得不管荆苔死活似的。
荆苔终于下了一万分的决心,做了个深呼吸,闭眼把手伸了过去。
想象中的灼烧感并没有袭来。
火焰是温温暖暖的,像热布一样裹着他冰冷的手心,荆苔觉得全身的筋骨都舒服地伸展了开,那种这辈子一直纠缠着他的骨头缝里的冰冷刺痛感也消退少许。
焰苗往上一扬,
荆苔惊讶地瞪大眼睛和甘蕲对视:“不疼,我都感觉没那么冷了。”
两人又一齐看向了经香真人,经香真人笑眯眯道:“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
荆苔:“……”
倒也没有这么夸张。
经香真人掐了个手诀,明白安排道:“小苔你入定,试着把你的神识融进这炉火里。”
“就是把它当鹊桥。”甘蕲补充。
荆苔失笑,经香真人扬起风月笔,在半空中缀了个不规不矩的墨圈,墨圈扩大,将荆苔和他身侧的火都揽了进去,荆苔听话地盘膝而坐,墨圈中蕴含的灵气还跟小时候一样温和,令他永远深信不疑。
一弹指过去,荆苔闭眸入定,火色在他身侧凝成一朵红莲的模样。
经香真人看他一会,叫甘蕲:“孔雀。”
甘蕲好不容易把自己的眼神从荆苔身上扒回来。
经香真人:“之后会有雷劫,火种归位的雷劫,是天罚。”
“既然上天要让三界无安,为何还要降雷惩罚?”甘蕲闻言羽毛炸成花,只觉得无比荒谬。
“我有时觉得我们是不是都猜错了上天的意思。”经香真人顿了一会,压下视线,又说,“我从来不觉得这世间存在什么神,若祂存在,怎么好意思对万千劫数置若罔闻、袖手旁观。但我仍然觉得有一条看不见的长路,在我们面前漫漫铺开,只是无人知道这条路是通向哪里,它分叉行开的标准又是什么。”
经香真人的话音倏然收住,余下的一句话却又像没压住的火焰漏了出来:“所有人、都是在找这条路啊!”
甘蕲心悸地看着经香真人的身影,炉火的烟灰漫天飘散,尘埃遍地,经香真人转身道:“我为你取回那枚赤玉南红,你必须在天雷之下护住他!”
甘蕲瞳孔颤抖:“您……要怎么出去?”
他还想说既然能走,何必还要荆苔归位,转眼甘蕲醒过神,经香真人不说,那就是荆苔没法从那条路子走。
“这你别管,只管关照好他。”经香真人从袖中抛了一个什么黄澄澄的物件,甘蕲愕然接住,赫然是鳞海的那半个葫芦,银液平展毫无褶皱,平和得像世外桃源。他再抬头时,经香真人已然从一道法阵走了,身影隐没之处飘来浅浅的草木腥气,还有一句歌谣似的吟诵涟漪般消失在烟里。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甘蕲完全没弄懂经香真人的意思,心想高人就是不一样,不说人话,总是遮遮掩掩的。
他捧着半个葫芦和它大眼瞪小眼了好大一会。
最后甘蕲还是靠着荆苔躺下来了,他嗅着荆苔身上传来的味道,心安地守在荆苔的身侧。
传说在很久远的曾经,大地一片荒芜、阴冷,人人以生食为生,生命是一条短短的线,眨眼间便逝去无踪影。
世界太广袤了,生命太短暂了。
于是短暂的一生在“求道”里无限延长,在典籍中获得永生。
一粒星辰于荒原坠落,为大地带来第一束火焰。
《微阳经·卜辞》
癸-卜,--,祸其何来,王占曰:祟与幸,均自天来。迄至--,有美石坠。
“姐姐,这段说的是什么,怎么还一团黑一团白的。”
“涂墨的地方是记载不详的,时间太久了,很久之前有一位前辈,辛辛苦苦地整理了散逸的古籍材料,在寂灭之前全数捐出。癸那里是时间,后面是卜人的名字,问的是灾祸从何处来,当时的王解读占卜,说灾祸和大幸都从天上来。之后那两团也是时间,坠或许值的是星辰坠落。很多人猜测这里说的是第一束火的来源,是一颗星辰的坠落带来火焰。”
“好有意思,好珍贵,我好像能看到当年占卜的痕迹。这些有哪些可以带走?”
“挑着带吧。”
“我觉得都很珍贵,不能全部带走吗?”
“活下去更重要,沙艘人都装不下,留给典籍的地方只有一点点,怎么能全都带走。”
“我可以把我的位置让给它们吗?”
“不能,你只能把位置让给其他的人,要让给年轻的、生命力顽强的、有灵骨的。”
“……”
“在想什么?”
“好可惜。”
“是很可惜,但没有办法。你闭上眼睛。”
“什么?”
“闭上眼睛,随便拿,那是命运指引我们留下来的典籍,剩下的就随便吧。尽人事、听天命。”
“……”
“怎么?”
“姐姐,我看见银箔灯的灯火忽然亮了一下。”
“就这本吧,命运向你眨眼睛了。”
第176章 老烟水(三)
两名女修各自闭眸抓好一箱子书,艰难地背在背上,准备离去了。
藏书窟的门口设置的保护阵法已然岌岌可危,但个子略高的那名女修依然规规矩矩地把玉牌在洞窟处晃了一下,看到阵法消退才恭敬地踏出去。
她发现师妹没有跟上来。
“姐姐。”女修站在烟尘飞腾的书架之中,阴影遮盖了她大半张脸,令人看不清楚表情,周遭的愁意浓得能凝出水来。
师姐心头微微一动,有那么一瞬间无端地也不想离开。
“姐姐。”师妹轻声说,“真的要走吗?”
师姐没有说话,手里的提灯慢慢晃荡,光影像水波一样罩下来。
“我三岁就在这里跑啦,我闭着眼睛都能把这里跑个遍。”
过了好半晌,师姐才伸出手:“阿堇,走吧。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到这里,重新把山门立起来。”
荆苔就在师姐手里的银箔灯烛芯中,随着灯芯摇摇晃晃,无言地目视这两名弟子离藏书窟越来越远,银色的阵纹在藏书窟尖牙利齿般的洞口处忽隐忽现,像被扯坏的蛛丝那样脆弱。
女修衣摆上都绣着碧绿的竹子。
“隔风惊竹”——这里是殷阙,萱水殷阙。
透过银箔灯的烛焰,整个世界的现状映入荆苔的眼帘。
彼时他还在眠仙洲陷入往事的樊笼,而外界的雨,从来都没有停过。
无数的死鱼累积在土地上,半朽不朽,刺鼻的腥气和腐烂的味道低低地悬在人半高处,碧黑色的瘴气团成毛球,垂在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