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8)
来的都是凡人子弟。
年纪不大,灵骨稚嫩,小孩子还在哇哇大哭找爹娘,有些早熟的,已经学会憋着眼泪往肚子里咽。
十四个流域,每个流域十二艘沙艘,不息土都已经用尽了。
“那些仙长们冥冥之中做了同一个决定,来的都是资质不错的凡人,都有灵骨呢。”归长羡侧耳用神识听,“十一艘满满的都是这样的孩子,修士都留在原流域,可能乘最后一艘来,还有一些可能就不会来了。”
方澜已经是一头稻草似的白发,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气若游丝道:“一沙一世界,沙艘,名字很好。”
归长羡掖了掖被脚:“经香真人说雪山可以暂时避祸,水面还在上升,雪山还在被淹没,不一定能装得下这么多人。”
“真人的身份……非同寻常”方澜轻声说,“他既然这么说了。师尊,你真的不露面吗?那些都还是孩子。”
归长羡没有犹豫:“算了吧。”
方澜的余光瞧见床头的银箔灯里忽然爆了一朵灯花,他的眼睛用得太多,已然半瞎,但银箔灯的那朵灯花却异常的明亮,节庆时节的盛大烟花似的,他半瞎的眼睛也能一览无余。
归长羡疑惑地把视线移到灯上,眉尾也跟着一跳。
“呃……您是?”归长羡小心地问,伸手护住了床上的方澜。
“禹域,荆苔。”火心里的人不仅没有躲避,还礼貌地开口直接自报身份。
第178章 老烟水(五)
归长羡差点以为自己又喝醉了,赶紧呼了一口气在掌心嗅,实在没闻到酒味,半晌不敢置信地反问:“你说什么?!你……你是?荆苔?!”
方澜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是荆苔,我方才听二位提到在下的师尊,才斗胆问上一问。”荆苔道,“抱歉。我不是刻意的。”
归长羡的眉毛一颤:“可你……你怎么会在火里?”
“此事说来话长。”荆苔一顿,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解释。
他一沉默,归长羡就明白了什么,挥手道:“那就不说了,尊师前不久现身,警告我们及时收束百姓,说大难将至,并说雪山会能暂时避祸,差不多就是这样。只是尊师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并没有让我等有发文的机会。”
“大难指的是?”
“洪水……或者鱼祟吧。”归长羡摇头,“大概是这些,大概不止这些,我不知道。”
高峰之下传来少年少女们交谈和哭泣的声音,荆苔沉默了一会,问道:“鱼祟,到底是什么?”
“道友这些日子不在化内,不清楚此间到底发什么什么事。”方澜睁着一双没了光彩的眼睛,徐徐道。
“方道友还好么?”荆苔担忧地看了方澜一眼,觉得他虚弱得这就要化灰飞走了。
“穷途末路。”方澜轻飘飘吐出四个字,愣是能把他师尊切成四瓣。
“你给我闭嘴。”归长羡粗声低吼,捺住心绪方才重新开口,“事情大概是从纤鳞君和鱼矶君从断镜树山跳下去差不多三个月后开始的。”
荆苔:“……”
怎么每个人都要提跳崖那事一嘴,听着总感觉是他们俩殉情似的,一点都不吉利。
他听得头疼:“等等,现在是几时几日?”
归长羡现在是真的觉得荆苔有很久很久不在世间行走了:“从……你们二位跳崖到现在差不多,三年了。”
荆苔当即如遭雷击,觉得天要——不,是已经塌了:“怎么就三年了?!”
方澜虚着嗓子肯定:“的确三年了。”
归长羡挑眉:“怎么,有问题?”
“……”荆苔疲惫道,“完全没有,泊萍君您接着说。”
“喔。”归长羡清了清嗓子,时间在他的话里倒回三年之前,“最早是菘河苍渊出现的第一例,是由笅台的笅荚医馆之主长旭诊治出来的,各中细节是长旭同笅台竭南道友共同告知。”
就在荆苔和甘蕲跳下断镜树山的第三个月,笅荚医馆的馆主长旭接到分馆的传信,说出现了一个症状奇怪的病人,希望馆长能够亲临。
彼时长旭正在井桃山休息,一天总会花半天以上的时间去回照山陪竭南,不用干什么,看她和老虎玩一玩、或者就吃吃甜瓜发发呆也挺好。
他就是在回照山上接到的传信。
竭南窝在阿金的怀里,仰头打哈欠:“出了什么事,你脸色这么差。”
“有一个病人。很奇怪的病人。”长旭不会回避竭南的任何问题。
竭南回过神:“喔,你又要走了呀。”
长旭点头,没有否认:“那位病人的症状很奇怪。”
竭南一轱辘从毛里爬起来,很好奇:“怎么个奇怪法?”
“从腰腹这边开始,长了很多鳞片。”长旭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一下,没关注到竭南略有深意的眼神,“而且特别渴,疯狂喝水,说是一旦不看紧点就恨不得把自己浸在水池子里。”
“这听着很像鱼啊。”
“是有点像。”长旭道,“医馆的大夫都无能为力,这才递到我这边。”
竭南想了想:“你什么时候出发?”
长旭看了眼天色,摁着眉心:“我打算……这就走。抱歉。”
“切,道什么歉。”竭南拍拍衣服上的灰,无论是她还是长旭都对一身的金色虎毛习以为常,长旭也去帮她拍,忽然听到竭南仿佛若无其事地问:“你们医馆的船大不大?”
长旭低头专注地帮她摘裙摆上的刺球:“还行。”
“够坐几个人?”竭南又问。
长旭想了想:“七八个?”
竭南“喔”了一声,然后用那种极为平常的语调说:“捎我一个吧。”
长旭手不动了。
竭南绷着脸道:“感觉不是什么平常病,要是和修士相关,到时候你还不是得叫我,一来一去地太费功夫,不如现在就去好了,你说是不是,阿金?”
阿金舔舔爪子,看透一切地“嗷”了一声。
长旭的肩膀一抖一抖,竭南怒:“长旭!你笑什么笑!”
五日后,两人赶到菘河沧渊的中下游,见到了那名奇怪的病人。
长旭赶到的时候,病人的鳞片已经覆盖全身,皮肤呈青白色,腮边裂了三条缝,干渴得一鼓一鼓,长旭见到他的第一瞬间,就傻在了原地,他身后掀帘子进来的竭南一眼便意识到风雨即来。
病人缓缓地掀开长了厚厚粘膜的眼皮,卡着嗓子:“……杀了我。”
在后来写给十六蓂的描述里,长旭写:“余心碎矣,此非人力之所能及,大劫将至,吾苦此间,茫然心悲。”
遣词造句,无一不痛彻心扉、怆然泪下。
“那名病人从发病到完全化作鱼型,花了近一个月。”归长羡苦笑,“幸亏是竭南道友也在,再次确认那并不是简单的疾病,这才确认。时至今日依然没人知道化鱼的起点是什么,是因为接触到了什么吗?或是吃了什么吗?都不是,在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病人里,找不到一丝相同点,有的甚至从来不出门,独自居住,也没有任何同住者,就好像是……”
“老天爷在好玩似的剪断他们的命。”荆苔的声音压得很低。
“是啊。修士总是在不停地吞丹药,什么丹药都吃,丹药的价格已经是一攀千里了,不过到底有没有用……谁又能知道。”归长羡嘲讽地一笑,“一开始是要一个月,后来整个变化过程是没有规律的,有的一天就能走完,有的要花上很久很久,有的化到一半就死了,就只好保持着半人半鱼、不人不鬼的模样,一旦开始长出鳞片就很快失去神智,就像没有开化的野兽,对身有灵气的人——特别是修士——趋之若鹜,不死不休,他们也很难真的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