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30)
断镜树山一片萧索,不见一丝光亮,连不朽树的根部都被涨起的水面淹没,这些命灯被不朽树牢牢地锁在枝头,就和沉在水底的玉牌一样,除非天崩地裂,谁都别想离开此地一步。
荆苔顺着枝头交错的缝隙,远远地看见有人立在断镜口。
那人一看就是王灼无疑,但实在有些远,他尝试着大喊道:“师兄!”
王灼没有动静。
荆苔暗暗叫苦,余光忽然瞥见灰白色雾蒙蒙的天际有一只白点缓慢地移动,脑子里一“叮”,遂大喜过望:“白鹤!”
果不出他所料,那的确是柏枝乡里的灵鹤。
白鹤盘旋着落下,好像真的听到了他的呼唤似的,荆苔又叫了好几声“白鹤”,白鹤停在枝头,歪头疑惑地用喙啄这盏灯。
荆苔无奈道:“真的是我啦。”
白鹤叫了一声,黑珍珠似的小眼睛里露出不解——它神出鬼没的小主人怎么还能变成这副模样?
荆苔装作没看懂白鹤的疑惑,好声好气地打商量:“你能把我衔到师兄那里吗,我想和他说话。”
白鹤打量他半晌,用喙把灯衔着,第一下没衔动。
荆苔赶紧鼓励:“就是这样!再用点劲就成功了!你真棒!”
白鹤被夸得心神飘飘,竟真的给他从不朽树叼了下来,幸好是没主的命灯,不然他就算再次燃尽都动不了。
王灼在凛冽的寒风中面朝断镜口发呆,他把所有弟子都赶上了最后一艘沙艘,自己却没有走。
既然没有人,那也没有点灯的必要。
从断镜口往下看,风也萧瑟、水也萧瑟、人世也都萧瑟,他又无端地觉得冷,一往无前的剑修也会觉得心冷呢。
“天黑了,点灯吧。”有人在他身后说。
王灼道:“你为什么不走?我给你留了位置。”
“我又不是你们禹域的人,干什么占禹域弟子的位置。”那人好笑道,“还没多谢,多谢你保护我的姐姐们。”
“有什么可谢谢的,她们还是死了。”
“有一天算一天。”那人说,“人总要离去的。”
王灼干涩地张了张嘴,他想问: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时,白鹤乘风而来,抛下了一个什么东西,王灼看见了白鹤,但没有看清掉下来的是什么就一把抱住,紧接着就和落进怀里的灯大眼瞪小眼,直到灯火里冒出一个人的声音:“大师兄!”
王灼差点没把灯失手把灯掉下去。
他的脑子像生了锈,好半晌才处理完眼前所见,白鹤立在断镜口边缘整理羽毛,好整以暇地观望着。
“你、你是?”王灼怎么也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手一个劲儿地打颤,灯也握不紧。
见王灼听得到,荆苔吁了一口气,随口道:“怎么不点灯。”
然后荆苔才看清站在王灼身后的人,当即一愣,如果他有腿大概会直接蹦起来:“楼、楼致?!”
老天爷!楼致不是还应该在桂树里睡觉吗?
第180章 老烟水(七)
荆苔的神识一走,刚刚消停的天雷登时又劈了下来。
甘蕲刚要张开双翅抵挡,未曾想一道符印呼啸而至,牢牢地把他们二人护下,张牙舞爪的深色雷鸣和雪亮的闪电一通乱砸,竟都被符印全挡了下来。
经香真人遍体鳞伤地从烟雾中走出来,沉重的衣服压在身上,他像一支在狂风中凌乱的竹子,几将崩裂。
鲜血顺着指尖和骨骼的起伏一滴一滴地点在地上,被火焰吞噬干净。
“小苔……在哪?”经香真人嘶哑着问。
甘蕲在雷鸣电闪里呆呆答道:“在禹域。”
经香真人面色几边,脸上的肌肉因剧痛抽搐,勉强才压了下去,喉结滑动,不知道是不是把嗓间涌出的血给吞了回去。
甘蕲忙:“我……唤……他回来!”
“哪里是想叫就能叫得回的,不打紧,你可以之后再转告他。”经香真人极缓地摆了摆手,“小苔他要把人间引渡至此,对吗?”
“人间的水太多了,用一把火全部烧干净。”经香真人说,“他是这样想的,对吗?”
甘蕲越听越迷茫,嘴里道:“事情紧急,小师叔所以出了个这么个一刀两端的利索法子,快刀斩乱麻,不好吗?”
经香真人“哈”一声:“什么快刀斩乱麻,那小子真是越活胆子越大,你就不想想,小苔能用什么引渡人间,你们二人手里还有底牌吗?”
甘蕲哑口无言,忽然想起荆苔的身份,眉头顿时一蹙。
“他要用自身作桥梁。”经香真人隔空点了一下甘蕲的眉间,“傻鸟,你也是心大。”
甘蕲按在地上的手抠出了五道指痕,烧焦的双翅微微颤抖,他联系不到荆苔,但依着火种和护身符的联系,甘蕲能感觉到荆苔就在断镜树山的断口处,那个跳下来的地方。
那里蕴含着一个阵法,联通翥宗疏庑,再联通到眠仙洲。
经香真人咯了口血,道:“只要异火不灭,世间将永远没有平和的那一日,久远矇昧的时代,大地荒芜,直到流星坠地,为宇内带来炽热大火,由此结束了茹毛饮血的阶段,阴阳炉为当日坠地之流星,众火之源,火种于此炼化,在众生的哭吼和诅咒声里诞生魂灵。但好景不长,水火相争,大火燎原、不可掌控,祂从中化生。为了破除困局,超出大地承受范围的水被引入此间,大火败退,火种熄灭,祂不可被毁灭,与阴阳炉一起被压制在曾经的福地——眠仙洲。”
甘蕲:“大水自天上来,所以……眠仙洲才会在天上而不是海面?”
经香真人轻轻地点了点头:“矩海并不只是普通的海洋,那是世间所有灵魂的出发地、也是归宿,矩海的深处聚集起来的珊瑚石,其实就是红尘一切生灵的夙愿,无论生死都矢志不渝的夙愿,因此珊瑚刀才会具有超出你我想象的威力,它必定会是终结一切的窍门。”
甘蕲没吭声。
经香真人又笑道:“而我,我只是在风雨飘飖之际无能为力的一颗小草,我的一切努力、祈愿都止于此,荆棘、青苔都是生命力无限旺盛的植株,当归草、也是这样。”
甘蕲握着荆苔冰凉的手指,喃喃自语般道:“那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呢?”
“浪潮永无休止,红尘不避苦痛。”经香真人忽然沉下嗓音,这语气让人想起远古时候沿着无人荒原的边缘远行到生命尽头的巫祝,“所以,要执着,等待水的诗篇在火中完结。”
“等得到吗?”
“会等得到的。”经香真人语气舒缓。
甘蕲在他似苦似涩的呼吸声里抬起头,正好看见经香真人的手从袖子里伸出的场景,露出来的一刹那,甘蕲瞳孔皱缩,后背的寒毛全部竖了起来,因为那已经不能称作是活人的手了。
只有灰白的骨头挂着鲜红的肉,白筋相连。
甘蕲的视线惊魂未定地转移到经香真人掌心的那一炳赤红不详、缀满宝石的匕首。
“拿着。”经香真人轻笑着说,“现在它是真正的珊瑚刀了。”
甘蕲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一口水,颤抖着手,慢慢地碰向那柄匕首。
那珊瑚刀赤红而不详,却在他的眼眸里散发着异样迷人的光泽,简直就像一名快在沙漠里渴死的游子看见了绿洲的幻影,即便心性再坚韧,本能的求生欲望仍然会督促着游子以将死的身躯缓慢移向虚妄的仙乡。
怎么会这么迷人?
“万千生灵的愿望三分,一分都在这一把刀里。”经香真人戏谑地眨眼,“怎么会不迷人呢?”
甘蕲的手指碰到刀柄的那一刹那,心脏猛烈搏斗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去,灵脉和灵骨都在高兴地手舞足蹈,珊瑚刀的每一分每一寸也在激动地汹涌。
“我能……做什么?”甘蕲仰头问。
“斩破一切。”经香真人坚定而不容置疑道,“让一切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