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5)
荆苔连呼吸都不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王灼的一举一动。
王灼动了,一步一步地走到荆苔面前。
荆苔紧张的程度随着王灼离他的距离缩短而不停上升,最终,王灼停在他面前,把折扇举起来,荆苔不解其意,用眼神表达疑问。
王灼只好解释:“刚刚掉下来一把扇子,好奇怪,你认识吗?”
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荆苔五内俱焚,遍体生寒,他忘了呼吸,也忘了说话,耳旁爆发郜听的狂笑:“不过如此!不过如此啊!”
王灼疑道:“什么?”
“你……你不记得了……?”荆苔整个人都在抖。
“记得什么?”王灼莫名其妙,“不过……我想留着这把扇子,总觉得……很有缘分。”
郜听笑得狂颤不已:“小荆大人,还没有结束噢。”
他抬手打了一个响指,荆苔和王灼一齐举剑刺去,结果却大出他们意料之外。
郜听像蜡烛一样燃烧、又融化,扭曲地变形,颜彩滴进油锅里那样黏糊成令人恶心的模样,眼睛、鼻子、嘴唇都化作流蜡似的液体,快速地失去人形,流成一滩金黄色的岩浆,嘶嘶萼地冒着烟,没有纠缠,飞快地像薤水的方向流去。
三人飞奔相随,无数道剑光下去都没能阻止岩浆如蛇蜿蜒凶狠的路径,一眨眼,已经流到一里开外,直坠进河道里去。
那好不容易恢复成清冽水流的薤水对这流岩浆毫无招架之力。
岩浆甫一进水,立刻将四周包裹它的水流一并污染,水面燃起似有若无的焰苗,形成三人大小、圆形的岩浆水涡,旋转的速度令人恐惧,中心是黑的,好像诅咒。
“来吧。”
荆苔听到漩涡里传来郜听的声音,他看王灼和甘蕲,他们好像都没有听到。
“来吧。”郜听又说。
荆苔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纯粹的蓝色,银色的小鱼群漫天遍野地游动,鱼尾虚虚地消融在泡沫里,时不时能看到参光宽阔的脊背,带来几尾,又带走几尾,还有数株鲜艳的各色珊瑚,从冰面上露出来,像星群分布黑夜那样占据海洋,荆苔很快意识到这就是矩海。
无比广阔,无论看向哪一个方向,都看不到尽头,也许矩海的界限远在视线所及范围之外——这里是神的领地。
“来吧。”
荆苔看见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含着笑,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在一株无比硕大、可与岛屿相争的异色珊瑚前招呼他,姿态如同呼唤自己的亲眷。
荆苔不由自主地迈前一步——
他掉进岩浆漩涡里,瞬间就被火舌舔咬着吞没。
荆苔没感觉到灼热,也几乎没有感觉到疼,他只是想问——郜听,你是谁?
虚空中冷笑不断,但没有回答。
荆苔看到甘蕲扑过来而不得,血从撞破的额角上淅沥流下,一直流进他一瞬间绯红的眼睛里去,那面容堪称可怖,如同夜叉,似乎要把自己的身体生生撕成碎片。
荆苔抱歉地想,对不起,好像真的让你的噩梦成真。
他看到水流从王灼和甘蕲身后狠扑过来,那缓缓流动的水因为他的消失而突然加快了速度,以一息的时间完成了本该一月才做完的事情。
洪波涌起,它用水埋葬了锦杼关。
薤水水面不停上涨,淹过河岸、淹过芦苇和土地,仍然没有停止,淹过如水的绸缎、淹过城墙。
水如瀑布,然后继续行走。
淹没街道、淹没空无一人的布坊、淹没曾经挂着无数失踪儿女名字的布告栏、淹没但氏祠堂、淹没朱红色的明府、淹没“横玉燕泥”牌坊、淹没七座脉村和生锈的风铃——
淹没,锦杼关。
与此同时,十数条银鱼反方向地从漩涡中心跃出,仿佛昼夜交替,鱼鳍触及之处,水沫飞快消散,水痕如琴弦颤抖——这是甘蕲此生头一回见到神鱼,阔别锦杼关数百年的神鱼终于回来了,即使锦杼关已被洪水淹没。
荆苔还看到禹域的云艘破浪而来,庞大的船队占据了整条水道,毫无障碍地破开锦杼关的界限,最后停在王灼身边。
整船缟素,像移动的墓碑群,迎王灼归山。
王灼摇晃着身躯,好不容易才站起,云艘庞大的阴影好像代表着另一个噩梦,他心神动荡。
徐风檐跳下来,眼睛肿得比桃子还大,头上和上臂的白布条勾勒出风的姿态,他默默地行了个礼。
王灼退后几步:“你不要说,你不要说。”
徐风檐必须说,他喉咙里滚出不成样的抽泣:“七日前,除挽水聿峡、萼川芣崖,十二位尊主同进矩海,无一人生还,全数寂灭。”
王灼如同雷击,那双炯炯有神的眸子再无神采,任由徐风檐将尊主鹿冠戴在他的头上。
船队肃穆,只有风拍打白帆的声音。
徐风檐问:“他们呢?”
王灼没有回答,将泽火的剑尖朝向自己,没有任何犹豫地捅了进去,血像花一样开满了他的全身。
而甘以桥正里蕲。
荆苔没有看见甘蕲。
“我们是家人啊。”那个声音在荆苔耳边说,“不要再走了,留在这里,留在这里,你本不该离去的。”
不,我要回去。
他们都在等我。
“不,只有我在等你。我们一起等吧,等冰窟里的珠树钻破天际,等大火再次将世界吞没。”
“我们是家人啊。”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题记
卷三·盈虚衰杀·终
第104章 九垓上(一)
眇川,笅台。
竭南循着山崖的坡度和缝隙灵敏地移动,身体和平滑如镜的崖壁紧紧贴着,没有一丝缝隙,她看上去才十六七岁,行动时分外老练,只靠着双手双脚却异常牢固,甚至还哼着歌。
夕阳西下,她依然没有收获,嘀咕了几句,抓住一块凸出的石头,借力把自己翻回十几丈的山上,拍拍手,准备回去了。
这座是笅台境内最高的山,名叫“回照”,笅台就坐落在回照山下。
竭南对回照山的一切生灵了如指掌,自从师伯紫栴君林檀毁掉翥宗结契典礼后,师尊轻筠君姜聆就没有再回来,一直在外寻找林檀踪影,希望能在翥宗结果林檀之前,还能多问一些话,于是笅台就留给了唯一的小弟子竭南。
笅台在十六蓂里是出了名的人丁稀少,山上并没有几个人。
无聊的时候,竭南就在书阁里乱翻,某天竟真给她翻出了一本有趣的笔记,没有封皮,署名是“湘灵”——竟然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桐葵君的东西,桐葵君姓扈,算是她的师祖。
从内容来看,桐葵君写这本笔记的时候年纪并不大,除了描画各类花草、活物,记录丹方和药方,占很大篇幅的是没有逻辑的牢骚。
比如“师尊八百年都不换衣服,到底是不嫌脏呢还是不怕脏,修道的人真恐怖”,竭南心想,师祖你后来在后辈的心里也是永远只有一身衣服的人;又比如“今天爆掉了四个炉子,被骂了”,竭南灰头土脸地看着手边爆裂的炉子,受伤的心得到了抚慰。
竭南肩上还背了一个小竹篓子,盖子忽然向上动了动,接着被顶开一条缝隙,从里面冒出一个黑乎乎的鳞片脑袋,嘶嘶地吐着信子——是一条毒蛇!
蛇貌似对这个小姑娘感到万分惧怕,没有进攻的企图,只竭力地把身体往外抽,想要逃离。
竭南一束系着红绳的发辫甩来甩去,给了蛇好几个嘴巴子。
它细长的身体被银色的鳞片分成好几截,这不是一条普通的毒蛇,这是一条银环蛇。
竭南突然停下脚步,逃走中的蛇僵住了,但实际上竭南只是又在回想桐葵君笔记里的话。师祖记录了她在回照山上看到蓂草的事,那是秋天,扈湘灵在山林里和命虎赛跑——笅台弟子的灵气所化之虎几可乱真,是笅台区别于其他蓂门的标志——她不知不觉突然跑入了一场瘴雾,连命虎也不知去向。在白茫茫的迷雾中,扈湘灵看见早已在眠仙洲以外其他所有土地上绝迹的蓂草,不到小腿高,十六枚荚子沉甸甸地坠着,像一株缩小的宝石树,微光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