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16)
闾濡盯着荆苔,一双眼眸满是恨意。
甘蕲挡在荆苔前面,硬生生给瞪了回去。
“好啊!好啊!”闾濡要挣脱绳索,手背和脖子被勒得通红也没有放弃,“我当初、当初就该把你杀了,你不过是个长不出羽毛的蛋。”
“你不会的。”甘蕲平静道,“你儿子喝了我多少血,我偶尔会想,他到底还是不是你儿子,你留给他的血是不是早都流干了。”
“闭嘴!”闾义果勃然大怒,“小畜生!”
“啪”地一声,闾义果挨了一掌,平生第一回被打,他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恶狠狠地吼:“是谁!”
“我。”王灼冷冷道,高大的身影投下,像一尊高塔。
闾濡哑了火,闾义果没他爹的眼色——他一向活得像野火,烧出界是常见的事情。顶着脸上红痕,闾义果在座位上哈哈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修士就是快活啊,就是底气足。小畜生,以前你趴在我面前的时候,在笼子里蜷得像狗一样的时候,看不出你有现在的福气啊!”
玉珑冲上去恨不得再来一掌。
闾义果顶着脸让她打:“你打啊!我怕什么打!我怕什么死!”
“义果!”闾濡沉声大吼,好像被儿子的话刺破了心,声音发出来哑得像铁锈,“别说了。”
“闾濡!你怕了!”闾义果笑出了眼泪,“你怕了!”
两张椅子摇晃得“乓乓”作响,仿佛没有散尽的雷声。楼致看不懂,扇子一扬,掩嘴说:“这对父子什么毛病?”
玉珑气呼呼地收回手,一甩袖子:“疯子!”
荆苔的余光扫过代攸。代亭长没继续祸害曲子了,他盯着闾家父子,眼神里仿佛是……理解。荆苔顿时悚然,理解……理解什么?理解闾濡还是理解闾义果?他到底做了什么,又在理解谁?
荆苔大步冲到塌边,揪着领子,把代攸一下拽离地面,指节发白。
代乐游惊呼,双手尽力扯住了她爹的衣服:“大人!”
闾义果演的大戏缺少看客,演不下去了,他挣扎不已,绳索割破了小臂,皮像刨木花一样卷起。
王灼问:“小苔,你要问什么?”
荆苔一只手指向甘蕲,冷冷地注视代攸飘忽的眼珠:“他是谁?”
代攸嘴唇翕张,却没吐出字来。
“别扮哑巴。别装傻子。这里不是戏台,河里躺的是活生生的人。”荆苔冷笑,“这么多年缩头乌龟当的还不够吗?你说妻子一头白发死在你的怀里,代亭长,你女儿今年才十七岁。”
代乐游一下使不上力了,代攸的袖子从她掌中如水般流走,她恍惚地眨了一下眼睛,她今年十七岁,她娘死的时候怎么可能一头白发。
“爹——”代乐游急切地寻找代攸的眼睛,“我娘不是病死的吗?”
代攸面白如纸,楼致笑道:“没傻啊,装什么装。”
荆苔不松手:“代亭长,作为父亲,你都不准备向乐游小姐解释吗?”
代攸缓缓扭头,摸了一下代乐游的发髻,他嘴唇也是白的:“乐游……不要问了。”
“不!我要问!”代乐游脸色也是白的,她仰起头,第一次明明白白地忤逆父亲。她喜欢荆苔,父亲不允许,她知道为什么,荆苔是修士,寿命长久,她是凡人,注定不能长久,况且荆苔也无意。这也没什么,反正世间男人多了去了,这个不行,还有下一个,就算没有都无妨。但这次不同,她只有一个父亲,也只有一个母亲,只有一个家乡,一条水。
代攸慌乱:“不!不!你不要知道!”
“我得知道。那是我娘。”代乐游霍地站起来,目光灼灼,代攸无路可逃,代乐游斩钉截铁,“你不能瞒着我。爹。我是你女儿。”
“亭长还不妨说说。”王灼的嗓音幽幽响起,“你是怎么救活乐游小姐的,好让玉师妹学一学,如何让脖子都快断的凡人平安无事地活过来,这可是世间名医都做不到的事情。”
此话如当庭一炸,炸得代乐游懵了。
她的手慢慢摸向自己的后颈,她小时候羡慕燕泥炉里的修士,他们腾云驾雾,命剑闪得比星群还璀璨,好像无所不能。她测骨时没测出灵骨,在台上当场就哭了,她一边抹泪一边抽抽嗒嗒地望着天空——太远了,她这辈子都飞不上去。
“没有人无所不能。”父亲抓着她的手,“乐游,我很无能,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发现,我比你想象得要不堪。”
她摇头,哭腔未敛:“不会的。”
荆苔松手,代攸把头埋进臂弯里,代乐游僵硬木然地看向他,头回发现父亲的身躯这样小、这样不堪一击。
代攸被女儿的眼神烤了片刻,终于……哭了。
“原来他只给我一人下了咒。”但虹闭上眼,“他吃准了你不敢说,真是……”
代攸身躯佝偻得更加厉害,荆苔等得全身都要烧起来,到底忍住了。过了很久,才听到代攸轻如浮尘的声音:“……还因为我知道得很少,他看不上。”
这是在回答但虹。
“当年的药,是因为我。”代攸抖如筛糠,每一个字都在抠他的心——藏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赔上了一个大妖和一座城,要从他的嘴里回到人世了。
甘蕲气得眼睛又要红了,荆苔连忙掩住他的眼睛,甘蕲一顿,忽然觉得藻鉴布还没有小师叔一只手掌好使。
“当年尊主、长老、仇仙长同临,怎么会弄错?”荆苔的嗓音带着他的手掌一起震动,忽然想起在浔洲所见——还有一位姓荆的人,好巧,与自己同姓。
代攸闷闷道:“不止,有五位仙长。”
王灼脑子里一声铮鸣,哪来的五位?!
荆苔问:“你认识他们吗?是谁?”
“我认得尊主,还有一位我听尊主叫他球球,不知道是哪个字。一位昧洞的荆仙长,一位笅台的玉仙长。”
“我娘?!”玉珑惊呼,“怎么会?”
玉珑的娘后来修为分寸不进,老来得女,已然与道侣携手飞逝,而球球……球球应当是师伯娘仇沼,荆苔默默想。
“还有一位应当是尊主师弟,看上去面善,很风流,不使剑。”
荆苔一惊,难道是师尊?
难道是经香真人?王灼拧眉,可师叔从未下过山。
“然后呢?”楼致问。
“但府君。”代攸从手臂间露出一双灰暗的眼睛,但虹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游天外,听见有人叫自己,轻轻地应了一声,代攸说:“府君,你只知道为什么神鱼游遍天下,却从来不来锦杼关吗?”
但虹也想问,她年逾四十,从来没有见过神鱼的模样,她还小的时候曾经缠着问荣妈,荣妈笑了一声,回答她:“人间吉祥,如意胜景。”荣妈的眼神很忧伤,后来才听人无意中提到,荣妈就是在神鱼降临他们小城的那一天,被亲生爹娘卖了出去。
“为什么?”她问。
代攸嗤笑了一声:“因为我们这里有罪人。”
但虹下意识问“谁”,下一息她明白过来,是自己家,心很敏锐,立即跟着一抽一抽地酸痛起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何必,何必。
王灼问:“什么罪?”
“渎神之罪。”代攸说,颤抖着闭上眼睛,好像在读书,“当年有一伙无知无畏之人,走遍四方,见过大半天下,犹然不觉满意,于是他们蹲在河边,从河里捞了一尾……”
代攸咬牙说:“一尾银紫色的鱼。”
王灼一掌拍碎了手边的小几,砰然一声巨响,小几四分五裂,像那年被切开的神鱼,他气得吐血,目眦欲裂:“你们好大的胆子!胆敢捞食神鱼!!”
代乐游和但虹齐齐目光呆滞,怎么会是这么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