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0)
就是甘棠。
荆苔点头,甘蕲转身走进密林,荆苔盯着水花发呆,那水花卷起来,白白的,花瓣似的,很美。
水沫很厚,看不清水下有没有活物。
荆苔小心地用袍角扫了扫水面,心道,实在找不着梅花了,木梨花也很美,神灵啊,您偶尔也体谅体谅水深火热的芸芸众生,凑合一下吧,别挑了。
一阳来复,冬至日,阴气尽、阳气生,天生万物,无不是像冬去春来这样循环往复。
总是这样的。
闾濡醒了。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醒。
一睁眼,两尊大神——王灼和楼致——气势万钧地、居高临下地、冷冰冰地注视着躺倒的他。
闾濡吓得一激灵,像看到煞神,惊慌失措地爬起来:“你们!你们!”
楼致冷笑:“闾官什么都敢做,既做都做了,还怕什么,既怕,又为何做?”
闾濡慌不择言:“怎么会?!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王灼冷冷反问,喉咙里都冒着寒气,“奇怪我们怎么出来的?闾官知不知道,叶丹雪就一直看着你,就在山茶花坡下——一直看着你!”
闾濡如遭雷击,半晌后,他整个人开始剧烈抽搐,不可自控地哆嗦不停。
“郜听是谁!”楼致揪住闾濡的领子,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恶狠狠地逼问。
“不!不!你别看我!阿雪!你别看我!我只是错了一次,一次而已!凭什么!凭什么!”闾濡疯狂挥舞着手,仿佛面前真有一个人幽幽地看着他,那双柳叶般的眼睛,美如春水。
他求她留下来,她想了想,真的没有离开。
“阿雪!阿雪!”闾濡涕泪俱下,“他是我们的孩子啊!为什么!”
玉珑听不下去了,冲过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指着他骂:“这巴掌,我替叶姑娘打。”
闾濡没反应过来,脸上清晰的五道红红指痕,王灼说:“你让他,变成了一个饮母血的怪物。”
“那小奴!那小奴才是怪物!”
王灼岿然不动:“好吧,如果他真是怪物,我也不会让他做出格的事。”
片刻后,闾濡忽然不加掩饰地狂笑起来,指着王灼:“说得好听!说得好听!我就等着——等着哪天你们对那怪物退避三舍!”
不等回音,闾濡又指着楼致:“怕什么!你也不是同我一样!快死了么?!”
王灼一惊,浑身不知为何突然寒飕飕的,他看着楼致:“你——”
楼致不理他:“你别说东说西,郜听,他到底是谁?!”
闾濡只笑不答,头发散了一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余光中看到闾义果仿佛也醒了,笑得更加开怀,他很骄傲,这是他不惜一切养活的孩子。
“义果,我的义果……”闾濡状若疯癫,“我会让你站起来的。我会的。”
他伸出手,抚摸正在醒来的闾义果。
闾义果睁开眼,眼神失焦,顺从地被父亲搂进怀里,他的双脚干瘪,瘦小得不可思议,像一对树枝那样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然后,闾义果突然抬头,楼致瞳孔一睁:“不——!”
但已经迟了,闾义果业已一口咬住了闾濡的喉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咬破鸡鸭的脖子那样,“咔”地一口咬下。
那声音让人毛骨悚然。
闾濡的面孔冻结,喉咙处滚烫的鲜血像烟花炸开。
王灼和楼致也惊着了,忙慌躲开。
血液仍流不尽,嚣张地漫开,闾义果衔着喉管,像某种得手的猛兽,乐滋滋地勾起嘴角,喉结上下滚动,他在吮吸!
闾濡的血管随着这种节奏一鼓一鼓,闾义果久旱逢甘霖般大口大口地吮吸又吞下。
泽火剑出,将闾义果强硬地拉开。
但来不及了,血液反涌进气管,在闾濡每次难耐的呼吸中,都能听到血咕噜咕噜的响声,他双眼震惊地睁得老大,却再也合不上。
玉珑吊着心,走过去伸手探息,听闾濡如破洞风箱的呼吸声。
闾义果在一侧失去神智地张牙舞爪,满嘴鲜血,被泽火剑牢牢地卡着腋下,仍然不餍足地狂嚎,不似人声。
玉珑回首,摇了摇头,她已经疲惫不堪。
闾濡急剧地不停吸气:“嘶——嘶——嘶——”
视线模糊得像蒙了一层水雾,女子莞尔一笑,问:“疼不疼?”
好疼——
“我比你更疼!”
闾濡的胸膛忽然大幅度地起伏,嘴里血沫疯狂溢出,蒙住口鼻,不过两息,起伏戛然而止,闾濡的脸憋得紫红,发出最后一声怪叫,再无声息,瞳孔已然散开。
他到死,还是没有闭眼。
闾义果被那一声怪叫唤回神智,眼神终于清明,嘴里浓厚的铁锈味让他没有缓冲地立马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嘴唇黏腻地粘在一起。
怪物。他想。
怪物。怪物。怪物。
泽火剑没能及时抽开,闾义果一头撞上剑刃,命剑被鲜血刺激得铮鸣不断。
闾义果用力太足,一颗头差点被整个砍下,他没给自己留时间,最后看了一眼这世界,视线歪倒地喝到了自己血液的味道,其实也没什么两样。
要是从一开始……在襁褓里,死掉就好了。
“好啊!好啊!”郜听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甚至满意地鼓起掌来,满炉烈火都随着那掌声低回往复,像潮水那样涨落不停,“真是一出好戏。”他笑意难掩。
“昧洞的小公子,你也留下来吧。”郜听说。
王灼把楼致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四周,但他依然没有看到郜听的身影,楼致冷冷道:“你从来都没想让我走。”
“昧洞的人,一直都很聪明。”郜听笑说,“昧——果然是好名字,矇昧混芒。”
“其实是你们总把事情想得太复杂。”郜听故作惋惜地哎呀一声。
楼致嗤笑:“——那要怎么想,才算不复杂。”
“苦主找自己的失物罢了。”郜听说,“你们弄丢了我的一块石头,我找不回来,那么我就得做一个新的,是不是这个理?”
第100章 凭兰桡(六)
楼致嘲讽地笑出来,摇了摇头,用指尖蹭掉眼角的水光,王灼没扭头,急了。
“我算不出自己的结局,洞主说我心有迷瘴,眼睛望不得长远,永远把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人,很难拥有神的眼睛。”楼致轻缓地说,忽然心口剧痛,冷汗顿出。
心神不动,万物虚渺,心神一动,那万事万物都重超千钧,一肩担不起。
参不透的神机软软地延伸开,笼罩住他所有的思绪和算计,楼致恍惚看到红鱼脱离桎梏,从折扇上跳离,你追我赶、不肯落后地纷纷游远,直至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挡住了它们。
楼致“哇”地吐出一口热血,溅到王灼的袖子上。
王灼瞳孔皱缩,手忙脚乱地扶住趔趄的楼致,他拔高声音:“楼致!楼致!楼致!!!”
楼致一阵天旋地转,没察觉自己在王灼的搀扶下依然软绵绵地、止不住地往下滑。
他竭力抬高下巴,仿佛想看清楚什么,手指抖得失去血色,竭力逼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
王灼凑近耳朵:“我听着!我在听!”
楼致仍然说不出什么有意义的话,吐出的血弄脏了他雪白的衣襟。
王灼怒火中烧,泽火剑没有章法地乱刺出去,捕捉郜听的每一丝气息,宁可错杀不可错放地无差别攻击。
被击落、被打碎的尘土簌簌而下,郜听的身影依然无处得见,又仿佛无处不在。
“……”
王灼小小地问:“你在说什么?”
楼致嘴角肌肉往上动,只是幅度太小,很难觉察,但王灼却下意识地知道他在笑。
在笑什么?
楼致的唇瓣抿成一个小小的圆形,气息断断续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