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33)
楼致笑了,又或者没有。
玉珑含泪,轻轻地把楼致的头别开,长剑化为匕首,她心脏狂跳,头一回手哆嗦得这样厉害,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力一般。她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手起刀落,楼致后颈猝然出现一道手指长的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灵息温和地流动着。
“继……继续……”楼致用气声说,笑了一下。
玉珑一狠心,把楼致的灵骨一整个剜了出来,灵骨如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个来回,依然纤尘不染。
楼致痛得疯狂抽搐,冷汗与热血缠在一块,一张巨大的阵图以楼致的灵骨为中心,瞬间蔓延出去,包裹住了所有的鱼石、柴火与生灵。
那是一张大得有些可怖的阵。
一张浸着三位昧洞弟子灵骨和鲜血的阵,依托于当世纯血大妖的妖身,是瑰丽而艳彩的青绿色。
卷轴立起来比天还要高,以无生纳有声,普天之下第一位织女穷尽毕生心血的创造物,是人石之阵唯一的生路——不要去想代价有多大。
“王灼,希望我们……还能重逢,就算互不相识也不要紧。”
楼致在烈焰中看到王灼模糊的脸庞,微笑着说。接着他仰头,像是要透过山峦、浓云、天穹,透过无垠土地和无限时间,直视神的眼睛——
神啊……您可曾看到,肉身凡躯,也敢摄神事、动天道?
第102章 凭兰桡(八)
三炷香之前——就是在闾义果咬破父亲的喉咙、吮吸鲜血的时候,在楼致学会献祭灵骨的阵法之前——荆苔和甘蕲站在汹涌的波浪边,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波纹来来去去,凉丝丝的水汽似久别重逢的游子,欢喜的神色一闪而过。
荆苔愣愣,憋出句:“我好像……舞得真的还不错。”
甘蕲伸手摸了摸,好像真能摸到似的,荆苔问:“你在摸什么?”
“在看她还在不在。”甘蕲说,双目放空,低下头来,“继续走吧。”
“你说,它里面有一片大海。”荆苔说,“那要怎么才能放出来?”
甘蕲摇头:“我也不知道,她只是叫我一直往前走,沿着河,用脚,一步一步,不停地走。”
好虔诚……荆苔心想,从前的人也曾这样做过吗?他们发现了河水的神灵,是不是也得这样走上一遭,才能得到始神的恩赐、祂的青眼?
他们默默地走着,察觉身旁逐渐凉快起来,烤得皲裂的地皮慢慢湿润、软化,杂草的叶片舒展,冷汗遇到凉风,整颗心都安定了不少,又所谓心静自然凉,水汽之外的火流如何汹涌、凶恶,似乎都无法影响到他们。
不是现在水下那种窒息的、深入骨髓的严寒,那就像在冰层下深埋数万年才会有的寒冷,这是一种让人舒心的凉爽,是不动声色又无处不在的保佑,正是古往今来人们从河水中得到的承诺,水即生命、即天地、即一切的一切。
荆苔发现水面似乎在不断升高,突兀地升高,像有人在水下抬起手。
这只“手”抬得越来越高,俯观江流之猛状,猝然间,落木萧萧而下,彩云变幻莫测,青如玛瑙翡翠,红若芙蕖山茶。
“手”停下来了,甘蕲也停下脚步,他们已经离横玉峰很近了,山峰起伏,烧灼流彩,能融进身后的彩霞万里。
甘蕲把手里的石头奉给那只“手”,它轻而易举地咬住石头,吞了下去,狂喜得群魔乱舞,好半晌才冷静下来,向着岸边低下头。
“要你上去?”荆苔问。
甘蕲点头,朝荆苔伸手,作出邀请的姿势。
少年在短短几天之内成长得比谁都快,几天前,他还是个到处跑、忍饥挨饿和主人家无休无止折磨的小奴,现在却又高大得似乎能担起水的重量。
真是不可思议。
荆苔扶着甘蕲的手,踩上了浪头。
吞下石头后,这已经不是水了,而是冰,寒气凛冽,能浇灭一切的火焰和岩浆。
它高兴地猝然拔高,猛然间离地千万尺,心脏悬空,差点吐不出下一口气,不过一息,他们俩就已经站在了足可以俯视横玉山顶的高度。
横玉七峰,闪闪灭灭,像极了北斗七星。
足下和高空的寒气,激得荆苔起了一声鸡皮疙瘩——他真的很怕冷,甘蕲一直紧紧握住他的手,问:“小师叔猜一猜,哪一座才是正炉?”
荆苔扫一眼,觉得七个都差不太多,他觑甘蕲神色不对,于是捂住了甘蕲的眼睛:“别看了。”
“我看到了很多人在哭。”甘蕲绷着脸,“每一座、每一座,都有无数人在哭,我分不出来谁正谁副,为什么连死都要分一个谁高谁低。”
荆苔掌下甘蕲的两只眼珠就像两颗火球滚热:“我们左手边的那座,是主炉。”
“为什么?”
“首徒的小弟子。”荆苔微带了一点笑意,“你禹域的弟子印,可不是白打下的。”
甘蕲摸摸后颈,果然弟子印能听到似的闪了闪,难得的温和包容。
禹域徽记是“鹿衔灵芝”,鹿主美丽长寿,灵芝如意吉祥,禹域尊主冠上就有两只小小的鹿角。
弟子印里果不其然出现了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息,调皮地打着旋儿,最终指向左侧。
荆苔召出浮休,一刺而出,半路虚化成无数条剪影,肃穆地并立山头,剑影与剑影之间结成眼花缭乱的阵纹。
下一息,山头炸开。
里头的白汽压迫良久,眼看有出头之机,立即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你追我赶,生怕落在后头。这些白汽成了一顶白色的树冠,与山峰组成一座有史以来最庞大的巨树,无限膨大,周围的气流都被烤得模糊不清,仿佛能流下水来。
荆苔收了阵法,浮休依然一往无前,刺破泡沫一样刺破了树冠。
那些气流便猛然坠下,流动如柳枝,刹那间淹没了整座山峰,看上去就像横玉披了一张白色的厚重棉被,闷在里头,热得再不没有动作的机会和力气。
甘蕲站在冰瀑最前头,指挥它俯冲而下,并适时地跳上了浮休剑,而荆苔立在剑刃上,含笑接住他。
天地摇晃如骰。
吞进太多,横玉难受地扭动着,像吃太多的年幼无知小孩,正无所顾忌地发着脾气,要求整个世界都要为它退步、为它改变,把自己看成全天下求而不得又必不可少的准则砝码。
荆苔其实没有太看清楚横玉峰里的情况,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岩浆与冰瀑相遇的巨响从山峰内部传出来,震得荆苔耳膜嗡嗡地响,仿佛有黏糊的液体滑下来,荆苔一摸,摸到了一手血。
紧接着,更大的、浅白色的灵纹拨开白汽,以强硬的姿态汹涌而至,没有留下一丝退后的余地,就猛然涨大无数倍,一直蔓延到荆苔视线的尽头,看起来就好像把整个锦杼关都吞了进去。
就像纷飞的大雪在瞬间即至,白茫茫一片大地。
也就在这一刹那,荆苔的世界随着雪白的到来而沉入海底般的静谧。
他看到甘蕲的嘴唇张开又合上,看到白色雪沫积累、蜿蜒成河流的形状,看到黑色的山头嘶嘶地冒着白烟,可他就是听不到声音。
这是什么?
一只皲裂的、满是鲜血的手扒住山头口子边缘粗糙尖利的巨石,从烟霭中探出头。
“师兄!”
“……师尊?!”
荆苔从未见过王灼如此颓惨的模样。
王灼一张俊脸被血渍分成无数份,他没有答话,木然地跳上山峰,怀里横抱着一个看不见正脸的人。
那人一身白衣,顺从地靠在王灼的臂弯里,仿佛羽毛一般轻,后颈却血流不止,染红了王灼的衣袍,那袖口的一只小鹿也成了红鹿,狰狞得可怖。
浅白的世界中,一点红醒目得要吞噬眼睛。
王灼抱着他,仰起头,好像不停地在深呼吸,胸膛起伏得像是在抽搐。
荆苔意识到事情不对,王灼怀里……分明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