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59)
荆苔懵懵地看清楚了这个小鸟:“……小灰?”
应鸣机一向练得雕塑似的端丽,如今也面庞扭曲,额上和脖间都蹦出了青筋,他一面奔过去要抓鸟,一面咬牙切齿:“云!青!霭!”
云青霭快速向后退去,让应鸣机扑了个空。
应鸣机怒不可遏地甩出一个灵球,却被云青霭娴熟地一口吞下,应鸣机这才原地一愣,明白自己又是进了云青霭的网。
行藏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不住怪责应鸣机:“殿下,多少回了?多少回了?云后这个路子怎么每次用起来都好使?”
云青霭在一团浓雾里缓缓化作人形,与应鸣机在焚桂节的化形类似,璀璨尾羽抽长,身姿颀长,眼波流转如秋水,一身青色羽衣轻轻落身,腰间配白玉和翡翠。云青霭站在那里,竟然比应鸣机更为高大挺拔,稍稍靠近便是冷意无边。
荆苔眨眨眼,没法把眼前这个美人和那个破壳的惨兮兮的小灰鸟联系起来。
眼看应鸣机的阵法已经坏了一半,但他好像还没注意到,眼里只有云青霭的身影,还没说出话,却已经鼻尖发红,眼眸间波波点点的水色。
荆苔震惊——这烈焰带火的凤凰妖王,竟然哭了?
云青霭在自己还没发应过来的时候,见了应鸣机眼中的泪色,就习惯性地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差点就要说“对不起,我错了”。
荆苔:“……”
云青霭:“……”
行藏“啧”一声:“又是这样,每次吵架,云后都是跪着吵,多有骨气啊!”
第40章 飞帝乡(十一)
云青霭一面只跪着,想说什么又都说不出来。
应鸣机抹了把脸,抬着下巴,死不看他,嘴里只道:“是!我心狠手辣!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云后,云将军,你菩萨心肠,心怀大义,上天入地都找不着同你一样的救世主!”
云青霭听了这话满脸惊惶,忍不住打断应鸣机:“不——”
但应鸣机没有理他,仍然激动万分地指着他数落,连“孤”的自称也甩手不要了:“你当时背着红绸来的时候我说得一清二楚,当时是你,是你自己立下毒誓,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反悔,你说不甘心只做我的将军,从破壳之日就歆慕我。你说只求嫁我,别的一概不求!”
“我当时、当时是认真的,殿下,我没有想要离开殿下,从来没有。”云青霭抬头凝视妖王,脊背绷得笔直,时有时无的阳光映在他的青丝上。
应鸣机一噎,接着想到了什么似的,怒不可遏:“没有?!那这些日子你是死了么?死了也好!我这就风风光光地迎娶新后!”
行藏揣着手补刀:“臣瞧见殿上的婚书都已经垒得同小山一样,可高可高的。”
“狐相!”云青霭猛地扭头制止,又落寞地压低声音,“求求你……别说了。”
“你还有脸叫行藏闭嘴。”应鸣机怒气冲冲,深深地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以此平稳自己的心绪,“好!孤又不是非你不可。”
“殿下!”
这话逼得云青霭内心胆颤,一双俊目几欲烧起来,一声“殿下”叫得支离破碎,令人心神动荡,应鸣机也被喝住了。
一时间再没有说话的声音。
过了很久,才听到云青霭哑声地、缓慢地开口,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心里埋藏了很久很久都没能说出口:“殿下……我立过的誓言永生永世都不会改变,只是殿下,您还要继续瞒着我吗?”
应鸣机的神色出现了极为微小的改变,但他很快压制住,几乎没让任何人瞧见,他面不改色:“哦?孤瞒你什么了?孤怎么不知道。”
看应鸣机打定主意也不承认,云青霭叹口气,依旧跪着:“今日殿下不妨说清楚,纤鳞君怎么能不清不楚地死在这里。”
“云后这可说得不对。”行藏似笑非笑,“怎么能说不清不楚,这是福泽芣崖、福泽妖族的大事,经此一遭,芣崖的雨季就再也不会到临。”
荆苔听到这话,心里拐了好几个来回。
从一开始,这妖族君臣的态度就很奇怪,像是早知道他会来似的,还有这阵法……荆苔觑了一眼火潭中躺在桂树树杈上的楼致,归长羡送来的人定有他的用处,但云青霭刚刚偏又只提了自己的名字,怕是这个阵法就是以自己为祭品,楼致倒不会丢了性命,如今听他们的意思,也不关甘蕲的事情。
只是,还有那空无呢?
“云青霭!”应鸣机严厉地说,“好好地留在申椒殿,不要离开孤的视线,孤保证,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我不要这个保证!”云青霭斩钉截铁地说,听上去非常委屈。
应鸣机一愣:“……什么?”
“我在申椒殿里四十六年,无数个日夜,我每天都等殿下,永远,永远都在等。”云青霭的嗓音略有滞涩,“我还记得结契时殿下就在此祭潭,对着日月起誓,说今日过后,殿下与我要同生共死,生死不离。如今,如今又为什么不给我这个机会?”
云青霭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大,实在觉得心脏酸涩,一时都要垂下泪来。
看来这阵法还有其他的牺牲品……荆苔想,还有……妖王本人。
难道云青霭会有解决的办法吗,不然为什么他非得从申椒殿里跑出来,不好好地呆在应鸣机的身边。
云青霭突然从地上站起,猛然冲到应鸣机的面前,不顾妖王推拒的手,一把掐住应鸣机的下巴,他高大的躯体好像完全把妖王笼在阴影下,看到自己的手指在应鸣机的皮肤上留下红印,感到诡异的满意。
“这几日,殿下可曾召过其他……”云青霭抚过应鸣机脖子上滚烫的血管。
应鸣机想了一会,才意识过来云青霭的意思,登时气得用脚狂踢云青霭的小腿:“屁话!屁话!滚!你以为这里是哪里!你乱来什么!”
云青霭抿着嘴,手劲之大让应鸣机疼得“嘶”了一声,云青霭才松了些力道。
应鸣机突然意识到行藏还在旁边、妖群在不远处,连荆苔都还睁着眼睛,他受不住这么多目光,见云青霭还没有动,于是又狠狠地骂:“没听清?!叫你滚!松开你的爪子!”
“臣从前替殿下冲锋陷阵。”云青霭温柔地低头注视应鸣机的眼睛,看得对方一个劲儿地向后缩,但云青霭又捏着应鸣机的下巴把他的脸强硬地拉回来,“殿下和臣在阵前从来没有逃过,对着臣,殿下也不要逃,难道在殿下心中,臣比那大雨滂沱还凶猛么?”
应鸣机只好不动了。
云青霭突然换回了多年前他的自称,彼时云青霭还在应鸣机军前听令,是妖族排号第一的大将。云青霭记得那时应鸣机一声令下,他们斩破乌云,雨幕蒸腾成淡紫色的烟霭,默默地飘向天际,在金光下消散了。
“殿下每日每夜,用自己的灵脉供奉罩在芣崖之上的大网。”云青霭的手指擦过应鸣机的嘴角,“殿下能瞒过妖界群众,难道能瞒得过我吗?”
荆苔一直都在想,既然风雨欲来,为何此地反而不见雨滴,那云层后为何又有金光,而见了应鸣机身上的灵力如流水倾泻流入那金色大球更是疑窦丛生,现下算是全都明白了。
应鸣机原本已经惨白的唇色又更白了几分,他在云青霭怀中,却猛然地回头瞪行藏:“你说的?”
行藏连连摆手:“怎么可能呢殿下?臣的嘴可是铜墙铁壁。”
“狐相没说。”云青霭忍不住低头亲了一下应鸣机的唇角,“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聪明啊。”应鸣机阴阳怪气。
但云青霭却像是听惯了似的,不以为意:“殿下再等等好不好?”
“等不了了。”应鸣机说,“天色越来越暗了,孤的灵脉要枯竭了。”
他第一次在云青霭的面前说这种话,心里不是滋味,应鸣机总希望自己一直是那个所向披靡的妖王,至少希望云青霭眼中的他一直是这个样子的,那个遍身华彩、迎着风雨扶摇而上、无所畏惧的妖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