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193)
荆苔这才发现自己和甘蕲踩着一块差不多床榻大小的蓝色浮冰上,还有点滑。
他的呼吸猛地停住,觉得自己好像曾经来过这个地方,记忆还没有恢复,荆苔头疼地摁了摁眉心。
“还疼?”甘蕲问。
荆苔摇摇头:“不疼了,只是……”
他扭过头,问:“我是不是来过这里?刚才另一个我说,阴阳炉,阴阳炉到底是什么?”
“这里是浮冰界。”甘蕲说,一张脸僵得死死的,冻得吓人,眉梢仿佛都结了一层经年的霜雪。
荆苔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
甘蕲一展大氅,打包袱似的把荆苔裹起来。
“我不冷。”荆苔坚定地说,但依然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抓紧雀羽大氅,但这里实在太冷了,海面寒冷得泼水就能结冰似的,更何况他们就站在一块浮冰上。
他想了想影子说的话,半张脸都掩在蓬松的雀羽大氅里,雪光倒映,显得他更白了,说出来的话也闷闷的:“所以,第一层是珊瑚,海雾隔开,然后就是我们现在站的浮冰?再往里走才是眠仙洲,是么?”
“嗯。”
“所以那位妖后就是在边缘处摘走的珊瑚,但没能进来。”荆苔想起那个云青霭,想起他不过是在远海摘珊瑚而已,就打得一身伤变成蛋滚回去,这浮冰……恐怕只会更加凶险。
第150章 北斗戾(三)
甘蕲把遂初刺进脚下冰层,想看它能不能动一下,然而冰块就像是被钉在了原地,无论剑光如何盘旋,它仍是纹丝不动,忽然一道呲啦的声音引起荆苔的注意,他狐疑地从毛茸茸的领子里露出一双眼眸,环顾四周,眼睛一眯,道:“这块冰在裂开,我们得早点走。”
甘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只见冰层之下,一道巨大的深蓝色裂缝像萌芽的树,正飞快生长着,眼看就要开出花来了。
甘蕲捏剑诀,想尝试御剑,遂初摇摇摆摆地飞起来,看起来摇摇欲坠,甘蕲只是踏了一只脚上去,遂初就不堪重负地嚓地落地,在冰上留下一条剑痕。
甘蕲:“……”
荆苔打量甘蕲皱巴巴的脸,他还保持着伸脚的姿势愣在那里,似是完全没想到遂初这么不中用,即便是处境不好,荆苔还是忍不住噗嗤一声,对上甘蕲向下撇的嘴角,才正色道:“有什么东西压着它,这里应当是不能御剑,找其他法子吧。无妨。”
甘蕲瞪着遂初,控制它向更远处刺去,仿佛红鱼在深邃大海中肆意游动,只听一声脆响,荆苔耳朵一动,便知中了,甘蕲反手一拉,掌心的剑诀铮的一亮,随即听到类似鱼鳍划破波浪的声音。
荆苔裹着大氅依然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冲到大脑,冻得他一激灵:“你要干嘛?”
“没有路就自己找路。”甘蕲说,似乎手里有一根隐形的线似的,他看起来不像个被困住的人,反而更像一位等待鱼儿上钩的渔夫。
荆苔吸吸鼻子,主动离甘蕲更近了一点,没办法,海水是在是太冷了,他觉得自己要是掉下去,可能都要不了一炷香,就得变成着浮冰中的一块,一撞就会变成冰渣了:“你……不会是在钓鱼吧。”
“钓什么鱼。”甘蕲微微昂头,手上使劲,剑诀变得更加耀目,不出一会,遂初的剑柄出现在水面上,缓缓上升,有些疲惫似的停顿一瞬,才把它拖着的东西挪出水面。
荆苔震惊地睁大眼睛:“你拖块冰?”
“嗯。”甘蕲说,微眯着眼,好像在确认距离和方位。
他怎么看起来一点也不冷——荆苔咳了咳,羡慕地看着甘蕲,手下把大氅裹得更紧,脑子被冰冷的海风吹得嗡嗡响,自觉就算不掉进水里也能被吹成冰雕。
荆苔被冻得哆哆嗦嗦,怀中忽然一暖,他一怔,摸索半天,发现是那截白珊瑚在发暖,像捧了一团火似的,瞬间把他冻僵的手和胸膛暖起来了,再加上大氅一盖,倒是祛除了不少寒意。他微微迟疑,还是隔着大氅戳了戳甘蕲:“当归,那个白珊瑚在发热。”
“唔。”甘蕲毫不奇怪,还在调整冰块挪动的方向,“小师叔好好窝着,当个汤婆子使就好了。”
荆苔:“……”
想了想,荆苔又道:“这只是一截白珊瑚吗?你从哪里得的,我一直没问你。”
甘蕲没说话。
荆苔低头,让大氅微微地打开一条缝隙,热气冒出来,他低头看向白珊瑚,声音发闷道:“方才你也是通过它找到我的么?还有从前……你能在那么远的地方和我讲话,也是……因为它?”
又过了好大一会,“哐当”一声,甘蕲拖来的巨大海冰撞上他们两人立足的这一块,荆苔脚打滑,差点摔个七仰八叉,幸好及时稳住了脚步,甘蕲扶着他,委委屈屈道:“小师叔都猜到了还要问。”
荆苔狐疑地瞅他。
甘蕲牵着荆苔的手,掌心炽热,两人跳到了甘蕲拉来的浮冰上,忽然从背后传来一阵水声,荆苔扭头,被浮冰沉水掀起的寒风冰得立即打了个寒颤,眼见那一块浮冰像困兽般不情不愿地慢慢没进水里,很快连个尖尖都看不见了。
“差点点就掉进去了。”甘蕲抚着胸口道。
荆苔盯着寒冷海面上咕咚咕咚冒出的几个泡泡,心有余悸,这难道要一块一块冰地跳到眠仙洲上么?这也只是麻烦了点,倒并不凶险,荆苔并不相信会有这么简单,或者说……不会有这么好心。
他忽然觉得眠仙洲上也许真的生活着一位“神”,正以调戏蝼蚁为乐。
俩人照这个法子又跳了七八块浮冰,周围寒雾弥漫,被甘蕲稍一划开又很快弥合如初,无底洞般,他们仍然不知道自己离眠仙洲还有多远,也许就在咫尺之外,也许还有千里万里。
然而荆苔的身体正无限度地冰冷下去,连白珊瑚都无法温暖他的掌心。
连牵动嘴角都变得更加困难,他听到有声音从虚无中呼唤,那声音似乎来自无穷无尽的岁月尽头。
忽然间,荆苔想起在萼川戏台上演的创世神话。
阴神为水,阳神为火,在混沌初始,两股力量互相角逐、博弈,‘三界无安,犹如火宅’,火海被大水浇灭,流散在大陆之中,炉子……荆苔一个激灵,炉子!阴阳炉!
荆苔攥住甘蕲的手,急急地问:“妖族的神话,是不是真的?”
甘蕲拖冰的手势一顿:“有真有假吧,不然怎么是神话。神话是来塑造不朽的英雄,若没有那个传说,从古至今的妖王,那些龙、那些凤,该怎么端坐在申椒殿的宝座之上。”
荆苔若有所思,手被甘蕲牵起来,荆苔怕自己冻着对方,就要推脱。
甘蕲不松,紧紧抿着嘴,露出一丝难过,双手捏紧了荆苔的手,又揉又摁,像是要用自己的温度让荆苔赶紧暖和起来,两人赶在足下冰块裂开沉没之前,跃到了另一块冰块上,他们还没站稳,冰块忽然动了起来。
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割着荆苔的脸颊,他几乎不能睁开眼睛。
甘蕲及时用大氅罩住荆苔,又站在前面为他挡风,侧头在荆苔耳旁说:“是鱼来了。”
“什么鱼?”荆苔干脆就没有睁眼看。
“认不出来,没见过。”甘蕲描述,“什么颜色都有,差不多人高,不像是紫贝,更不像是参光,他们在推着我们走。”
“们?”荆苔在风里勉强露出一只眼睛,小心地观察鱼群。
同甘蕲描述得差不多,的确是各色鱼群,异彩纷呈,但数量出乎意料地多,他们汇集在一起,挤得冰块四周都见不着海水,全是一尾接着一尾的鱼,鳞片互相摩擦,像是把天上的云霞偷来拓在水上,不然怎么这里不见白昼、而全是浓稠夜色。
在鱼群的努力下,冰块终于移动起来,虽然缓慢,但确实是在动。
甘蕲瞥一眼手里的遂初,嫌弃之色不言而喻,若是遂初剑有灵智,必然要大喊冤枉,上头的红鱼得飞出来赏主人几巴掌,可惜遂初没有嘴没有脑子,只能沉默地承受甘蕲的眼神羞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