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21)
这时天地忽然变黑,昏暗的云层奔来的架势似赴汤蹈火的敢死军,天色瞬间从白昼走到黑夜,夜空不见星空,被火色照得微微发红,一轮大得占据半个天空的圆月滚来,银色月光扫来的时候给燃烧中的万事万物都镀上一层银色。
“月亮!”凤王扯着嗓子喊,“那是月亮!!”
他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
那月亮勾出了荆苔记忆里的一个场景,也是这样的夜晚,也是这样一个硕大的月亮,修士入定的模样让他想起昧洞,想起归长羡和陆泠,一夜白头的陆泠就这样,与修士的模样合二为一。
那冷酷的月色照到阁楼阵法的时候,那阵法就像被扎了一下似的,遽然破了一个口子。
咻咻的火流像偷腥的猫,逮着空子就钻,它乍然溜进来的位置正好是窗户,死脑筋的白鹤还守在那里,誓死不肯离开。
凤王刚刚还对“稀客”月亮惊喜无比,此刻笑容刷刷退去,像被硬扯走的,转而化成青青白白的、和月色一样冷涩的神情。
“该死!”凤王骂,捏了一团离火握在掌心,准备和火流来个你死我活,他的全部注意力全在窗外的火流,两种不同的火光在身上争奇斗艳,他没看见漩涡中心入定的修士猝然睁眼,眼光冷似雪光,轻轻地在凤王身上一刮。
白鹤高叫着腾空而起,螳臂当车地撑起自己薄弱的、洁白的胸膛。
傻鸟找死的举动还没做出来就被一道不轻不重的起劲拍走,顿时滚成圆球,在青瓦上打了好几个滚,即便等它晕头转向地爬起来,都没能明白自己到底被什么打了。
它只能看见虚空中似乎有灵纹的痕迹,看见火流被看不见的空白挡在窗棂之外——那当然是荆苔。
荆苔伸掌抵在窗前,掌心溢出的“守”字诀几乎比人还高大,像一块全是波澜的、浮光跃金的伞面,颤颤巍巍地挡着火流侵袭,而火流依旧毫无顾忌地往下倾泻。
荆苔的符咒威力在这里大打折扣,一息的消耗大过一个时辰,后心一暖,甘蕲炽热的灵力输送进身体,额上的冷汗一吹就更加冰冷。
两个人的灵力都支撑不了太久,很快,字诀就流云般消退。
荆苔想不了太多,电光火石之际,他本能地学着白鹤笨拙的姿势,把自己的胸膛送上去,也在这一眨眼,眼前忽然闪过黑影,转瞬间,本应在背后的甘蕲出现在他的面前,正对着他。
甘蕲的反应竟这么快,眼眸里像含着一泊发光的血海,双翅陡然撑开,火流“砰”地砸了上去,鲜艳的羽毛在发白的火流中心嘶吼,瞬间化作灰烬。
凤王惊诧地回过头,旋即飞速扭回,问尼姑:“大大大师!这是什么神通!”
尼姑没吭声,不知默念了一句什么,她的佛珠串从修士身边抽身回来,准确地咬住凤王的四肢,把他拉进自己的保护圈,凤王焦急之下,也不管到底是什么替他们挡住了火流,手往前一送,喝道:“去!”
离火爆成人高,往火流冲出。
荆苔忙往前抱住甘蕲的腰,就地一偏,两个人顿时滚成一团,落地的那一刹那,离火和岩浆相互对冲,烟尘像一株大树瞬间从萌芽到高可入天,大地成了鼓面,一锤下去,震耳欲聋。
脊背敲在瓦片上,一阵闷疼,这俩人都只顾得上手忙脚乱地去捂对方的耳朵和眼睛,但无法阻拦他们像白鹤那样在青瓦上滚得老远。
白鹤机警地原地蹦起来,灵感敏锐地避开两人的冲劲。
荆苔的耳鸣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眼前也一片花白什么也看不着。
模模糊糊间,他似乎看见草叶的阴影从修士的面庞上飞出来,就像翻开书页那样简简单单,像一张纸蝴蝶在缭绕的烟尘间飞舞,究极的寂静之间,耳鸣高昂得像山峰,荆苔的神经像被切断的乱麻,飘摇着落下来,他自己都抓不住。
额角有什么黏黏糊糊的液体流下来,甘蕲呼唤的声音忽远忽近。
荆苔恍然未觉,尖锐的耳鸣声里,火流的刺突却变得越来越明显,硝烟还未散尽,仍然是一片白茫茫大地,月光似抹布盖下,把荒芜的山丘遮蔽,轻柔得像在为死人合上双眸。
散下的草叶四散开来,化作小小的、饱满的草荚,飞舞,而不落地。
珊瑚小刀闪着异光,自发地从桌面上浮起来,凤王和尼姑如临大敌地瞪着它,小刀颤抖,刀刃的红色浓重得诡异而不详,仿佛在鲜血里浸泡多年。
只一瞬间,刀尖陡然扭向修士紧缩的、冰冷的眉心,毫无预兆地刺过去。
只一瞬间,比眨眼还短暂的一瞬间,甚至不够神经作出反应,小刀刀尖就已牢牢地钉进修士的眉心。
迟来一步的离火、佛珠相互碰撞,差点齐齐被旋风撕碎。
胸腔的空气被推出体外,耳鸣戛然而止,世间的声音重新复归。
视线清明的第一刹那,修士无上限瞪大的瞳孔和钉入他眉心的小刀就这样毫无铺垫地映入荆苔的视野,甘蕲急忙去捂他的眼,但黑暗来得那样慢,荆苔舍不得眨眼,生怕自己错过了师尊最后的表情。
“怎么回事?!”风王大吼,“他自己做出来的东西!怎么他自己都管不住?!”
血顺着鼻梁滴落,修士依然没有任何反应,眼眸里也有一轮圆月散落银光,血一直流、一直流,珊瑚小刀却更加夺目,像是经历了无数打磨的宝石,风王一时根本不能辨别修士现在的状况,束手束脚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草荚如雪纷纷,融入岩浆里。
尼姑打量那些草荚,忽然上前,捏住小刀的刀柄,慢慢向外抽离。
修士的神情几变,淋漓的血流到嘴角,他无意识地咽进去几滴,顿时倒吸一口冷气,差点歪倒在地上,尼姑立即停止抽离的动作,肃穆的眉眼细致地观察修士的神情。
旋风将凤王也送到修士的面前。
“我看到了。”修士猛地一抬眼皮,眼白里的血丝密密麻麻地排布,令人头皮发麻。
凤王觉得这样的修士很恐怖,他不安地在旋风里动了动:“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修士再一次重复,声音嘶哑,像含着一口一口的血,“我看到了大火熄灭,一切在废墟和残垣上重生,万物的排布在跌跌撞撞中回到正轨,但这个时间很长、很长,必须经历磨难才能得到安宁——”
“你在说什么?”凤王寒毛耸起,浑身炸毛,“你的眼睛!这是什么草!它怎么会长到你的眼睛里!”
“这个吗?”修士低头一笑,“这是一种香草,叫作‘蓂’。”
凤王怀疑地摸摸自己的耳朵,他怎么听出了一股骄傲、熟悉的感觉,他想了想,善解人意道:“其实也不是很丑,做什么天天遮着。”
尼姑:“……”
她叹了口长气,心道这个时候还管这些作甚。
凤王脑子抽说出的俏皮话没能让场面有什么改变,修士眯起眼睛,眼尾一弯,若眉间没有那把匕首、眼眶中没有长出那碧绿的草叶,看起来也许会有几分岁月静好,可惜不是。
“我尝试用眼睛观照整个宇宙,只要看得够远,也许世界不是那样的难以琢磨,这个办法,我管它叫做‘月蓂’,月亮和蓂草,看向世界的眼睛。”修士叹息道,“祂快要找过来了。”
凤王一激灵:“谁?”
“掌控火种的人。”修士一字一句地说,“你们走吧,回到家乡,把血脉深埋进这土壤,保护好你们的传承。”
话说得没头没尾,但修士也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从自己眼中摘下两枚叶子,向外轻轻一抛。
叶子缓缓落进岩浆,却没被烧成灰烬,而是扩大成船舟大小,每一片都足够承载一个人,无论岩浆如何灼热,它都牢牢地漂浮,色泽也翡翠一般幽绿。凤王和尼姑轻而易举地被旋风推进叶舟之中,毫无反抗能力。
阁楼开始抖动,像是大地在开裂颤抖,修士毫不意外,眉间鲜血通红,越来越多的叶子从他的眼眶中长出,慢慢地垂在地上,远看他好像只是在绿色斗篷下小憩,因为他的神色还是那样的和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