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蓂(240)
疾风呼起新一轮大浪,谯雪绿就像桅杆上的旗帜一般,摇摆了好大一会,浪头如同逐渐合拢的裂谷,向中挤压船体,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它尸骨无存,令人胆寒的咯吱咯吱声十分明显,有某种灭亡前夕的威慑感。
就在这时,一只绿得发红的鱼祟面目扭曲地扑出水面,撩着一口血丝淋漓的大牙,身上挂着蓑衣般的水草,如同一只会飞的大蝙蝠。
它踩着小鱼祟的头往上扑腾,被踩中的鱼祟掉回水中,它挑衅地伸出长又细的鲜红舌头,舔过自己的牙齿和变形的眼球,发出一道尖锐高昂的鸣叫,姿态高傲如同上授王命,指引它“披挂上阵”,征伐天下收归麾下,然后把人世变为炼狱。
钟黛对上它浑浊而无光的眼珠的刹那,就意识到这是他们有史以来遇到的最高修为的鱼祟。
看来众水倒流、风起云涌改变的不止水的流向。
钟黛的脑海中闪过这一念头,同时大呼道:“后退!后退!不要硬来!!”
然而钟黛的示警还是迟了半步,众人退得太慢,躲避不及,鱼祟闪电般一口咬住了一名弟子的脖颈。
“啊!!!
弟子惨叫,下意识地去扒拉鱼祟的身体,可还没等到碰到,气息就断了。惨叫声戛然而止,众多弟子发热的头如遭一盆冷水泼下,登时傻住了。一时鸦雀无声,只有撕咬血肉的声音响彻云霄。
钟黛听到粗重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怎么办?
——怎么办?
握在枪杆上的手指一寸一寸地加紧,用力得骨节发白,眼前好像雾蒙蒙的,她看着鱼祟用牙齿撕扯弟子的尸体,至死还握着自己的枪,然后一声汗毛耸立的“咔哒”声,断手和那一柄枪都滚进水里去了。
那一声骨头断裂的“咔哒”声被放得无比巨大,在钟黛嗡嗡的耳鸣声里犹为突出,全身热血霎时间群起沸腾地涌向大脑,她被此驱动,长枪嗡鸣不断,众弟子只见钟黛已经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枪尖反射雪亮的白光,闪过她一双锐利的眼眸。
一枪直指鱼祟脑仁,鱼祟庞大的身躯就地一滚,枪尖牢牢实实地卡进青白的鱼鳞缝隙中,钟黛翻起,以长枪为支点,转瞬间就飞到了鱼祟身后,拔枪、捏诀、再击,一气呵成,枪尖的法诀金光闪闪,直拍到鱼祟尾巴的骨肉里去。
鱼祟发出了一道不知是狂怒还是吃痛的呼叫,
钟黛不肯放手,防备着它会咬回来,然而鱼祟令人反胃的脸却还是扑了过来,钟黛瞳孔剧烈颤抖,刹那间连呼吸都止住了——
怎么可能?她的枪明明还扎在鱼祟尾巴上……
怎么可能?!
鱼祟的血盆大口好像能把她一口吞下,钟黛浑身冰凉,思维都变得迟缓无比,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眼前忽然横过一柄长枪,灵光如钟鸣膨胀开来,“梆”地一声把鱼祟弹开数十尺。
“……师叔。”
全蕴抓起长枪,背对她:“你退开。”
话音未落,全蕴已经利落跃起,目光坚定地迎击怪叫冲来的鱼祟,她的背影屹立,仿若神衹,钟黛视线扭转到自己的枪上,见上头还钉着一条不断弹动的尾巴,血沫和水沫交叠,像红梅腐烂在白雪之中。
这时候,船体忽然猛地晃动起来,佟堇仰头,师伯和水浪僵持不下,像是忽然发了怒,灵力再度加强,如汪洋大海般澎拜,钟黛猝不及防,被灵力扫了出去。
佟堇想都没想,三步并作一步地奔向钟黛的方向,如笔上被甩出的一滴墨水,身体筋骨被拉到极致,拉住了钟黛的手。
“你……你的手!”钟黛下意识地要挣脱,她看见佟堇的右手软绵绵地扭着。
佟堇忍痛咬牙道:“你敢?!”
哗啦的水声此起彼伏,船体渐渐扭正,风刮得没人睁得开眼。
传来全蕴和鱼祟打斗的动静,飞沫四散,乒乒乓乓的声音如战鼓。
船体抵死挣扎,沙哑的嘶吼中,谯雪绿终于把庞大的船好好地摁回水面上,随扬起的浪头腾到数千尺高,几乎能与遥远的蒙那雪山并肩。
船周镶嵌的不息土自行生生不息,把船体托了起来,鱼祟避之不及。
佟堇终于使劲把钟黛甩了回来,钟黛在甲板上还没站稳,就急匆匆奔过来要看佟堇软绵绵的手腕:“这可是右手!”
“没关系。”佟堇呲牙咧嘴,“要是真断了还能长回来,长不回来以后就靠姐姐保护我了。”
“别说了。”钟黛扬起脸,眼眶有点发红。
佟堇吓了一大跳,忙道:“没事的!没事的!”
谯雪绿于是跃下来,加入全蕴的打斗之中去。
全蕴余光瞥到师姐,心里立刻松快不少,她必须保证自己不被鱼祟伤到,不然她就有可能是下一只鱼祟,这只鱼祟似乎能用呼声指挥,随着它一声令下,许多小喽啰挡在他的身前,全蕴就是被这些小喽喽缠住了,急得焦头烂额。
谯雪绿掠过全蕴,手中的枪在半空中转了几个来回,随一大法诀直接刺向那只大鱼祟。
小喽啰纷纷转头要走,
全蕴身形一动,闪到它们和大鱼祟之间,笑道:“走什么走!”
说毕,全蕴不再管身后之事,全然安心地把后背交给了谯雪绿,只抓着枪,严严实实地堵住小鱼祟的去路。
她在心里给谯雪绿和大鱼祟外围划了一个圈,不允许任何鱼祟越过去。
洞见修士的神识沉沉地压下来,把大鱼祟死死地定在原地。
瞬间,大鱼祟的周围出现了十数个谯雪绿,每个谯雪绿都持枪、威风凛凛,摆出不同阵势,大鱼祟仰头呼号,腥臭的烟雾从它口中吐出,而后漫开,带着一股凶煞之气,浑身鱼鳞落体,如漫天箭矢飞出,被十数个谯雪绿扫枪击落。
风驰电掣间,这些谯雪绿在逼近之时又合拢为一个,只单手抓着长枪的末尾,“扑哧”一声,枪刃突破黑雾,没入鱼祟脑仁。
黑雾眨眼淅沥消融,露出谯雪绿持枪钉进鱼祟脑仁的身影。
如同神台之上值得铭记万年的塑像。
众人默然片刻,接着群情激昂地欢呼道:“尊主!”“尊主!”“尊主!”
谯雪绿面容冷淡,不发一言。
没了发令的,全蕴很快扫落了其他小喽啰,谯雪绿利落地抽出长枪,注视鱼祟隐没在船体溅起的水沫之中,被更多路过的鱼祟撕碎。
长枪消失,双手扬起,谯雪绿挟全蕴一同返回到甲板上。
腥臭的红水许久都没有散去。
“各自去看少了几个人!掌舵离开此地!”全蕴吩咐完毕后,走到船头的谯雪绿身边,叹了口气,“伤亡肯定不少。”
“你看它们走的方向,要去哪儿?”谯雪绿盯着鱼祟和水流去的方向。
“不知道。”全蕴诚实道。
谯雪绿捏来一把翠绿竹叶,随风抛去,竹叶像绿色小鸟般扑棱扑棱,眨眼间四散在风里,她道:“事情不太对,不知道哪里有了异动,它们走得这么急,是要去奔赴什么呢?”
全蕴久久不语。
谯雪绿又道:“刚才那只鱼祟很强。”
“是。”全蕴想了想,“玄心巅峰,还能叫其他鱼祟帮忙,师姐,我觉得鱼祟好像变强了,以前有记载的鱼祟至多刚到玄心。”
谯雪绿沉吟片刻,而后抬头道:“我们跟着它们一起走。”
“一起走?”全蕴没想到谯雪绿会这么做,担心道,“它们去的地方只会更危险。我们这里倒流,其他十三水未必就不会倒流,未必就不会出现玄心巅峰或者更强的鱼祟,真的要跟着走吗?”
谯雪绿望着水流奔赴的方向:“走吧。”
全蕴还想再劝。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谯雪绿说,“没有其他的选择,算是我们跑到世界的边缘、躲到天涯海角,就能避开结局吗?你想想挽水。”
“挽水?”
谯雪绿道:“挽水如此支撑,也没有避开变成死水的结局。”